这里有诗Vol.34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读诗会这里有诗

这里有诗Vol.34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读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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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与诗 读诗会第7期

共读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美国)

共读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年2月8日—1979年10月6日)

被认为是继艾米莉·狄金森之后美国20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之一。1946年发表诗集《北与南》,一举成名。生前就被誉为“诗人中的诗人”。发表的诗作不多,但几乎囊括了美国所有重要的奖项,包括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古根海姆奖、美国国家书评奖等。1969年出版《诗全集》,奠定其杰出诗人的地位。1979年逝世,享年68岁。

本期选诗均选自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包慧怡翻译。

更多诗人的故事和动人的诗歌文本,欢迎慢慢收听这期节目!

主播:甜菜

【收听提示】

※海洋之诗

读诗《三月末》

读诗《海湾》

读诗《北海芬》

※诗人和她的爱人及朋友——经典献诗

读诗《犰狳 献给罗伯特·洛威尔》

读诗《一种艺术》

读诗《致纽约——给露易丝·克莱恩》

读诗《寒春》

※童真·儿童视角

读诗《短暂缓慢的一生》

读诗《亲爱的,我的指南针……》

交流《在候诊室》

交流《六节诗》

※日常经验

读诗《五台阶之上》

读诗《失眠》

交流《站着入眠》

读诗《从国会图书馆看国会大厦》

※地理·旅行

读诗《地图》

读诗《旅行的问题》

读诗《去糕饼店》

【提及作品】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著/包慧怡 译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10

电影:
月光诗篇Flores Raras‎(2013)巴西/传记/同性

【关于播客:这里有诗】

这里有诗,分享关于现代诗歌的一切。
《近于正常》主播甜菜发起。
可能是一个人的诗歌朗读,也可能是一群人的诗会共创。分享打动我们的诗,也分享喜欢的诗人。保卫诗歌,也保卫珍贵的日常。

公众号/微博:甜菜王 

视频号:甜菜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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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Show Notes
卫周林
卫周林
2024.5.06
在忙碌的生活中,听诗歌,时间都变得温柔缓慢,心灵也慢慢被洗刷一遍,宁静,回味悠长。
02:37 三月末
献给约翰·马尔康·布列宁和比尔·里德,写于达克斯伯里

寒冷多风,不是什么
适合在长长的海滩上漫步的好日子。
万物尽可能远地撤退
缄默:远处的潮汐,缩水的海洋,
孤单或成双的海鸟。
喧扰、冰冷、近岸的海风
吹木了我们的一侧脸;
吹散了一长串
加拿大野雁的阵形;
并在垂直的、钢铁似的雾霭中
吹退了低回而噤声的巨浪。

天空比海水更深
——它是羊脂玉的色彩。
沿着潮湿的沙滩,我们足蹬橡皮靴
追随一串大狗的脚印(那么大
简直像狮子的)。然后我们走在
一根绵长无尽、潮湿的白弦上,
蜿蜒至涨潮线,又深入水中,
循环往复。终于到了尽头:那是
一个与人等大的稠密白结,被波浪洗刷
在每朵浪花上升起,湿淋淋的幽魂,
又随潮水退落,浑身湿透,咽着气……
一根风筝线?——可是没有风筝。

我想一直走到我原梦的屋子,
我的密码梦幻屋,那畸形的盒子
安置在木桩上,屋顶板是绿色的,
洋蓟般的房屋,唯独更绿一些
(可是用苏打水的碳酸氢盐煮过?)
用一道栅栏隔开春潮,那栅栏
——可是火车枕木?
(关于此地的许多事都疑窦重重。)
我想在那儿退隐,什么都不做,
或者不做太多,永远待在两间空屋中:
用双筒望远镜看远处,读乏味的书,
古老、冗长、冗长的书,写下无用的笔记,
对自己说话,并在浓雾天
观看小水滴滑落,承载光的重负。
夜晚,喝一杯美利坚掺水烈酒[7]。
我会以厨房里的火柴点燃它
可爱的、半透着光的蓝色火苗
将会摇曳,在窗里成双。

那儿一定得有个小火炉;那儿有烟囱;
歪斜却绷着电线,
或许还有电
——至少,背面有另一根线
无精打采地将这一切
拴在沙丘背后的什么东西之上。
一盏可供读书的灯——太完美了!但——不可能。
那日的海风过于凛冽 甚至走不到那么远,
自然,房子一定封上了木板。
归家路上,我们的另一侧脸也冻僵了。
太阳探出头来,转瞬即逝。
就那么一分钟,在它们多沙的斜切面间
那些土褐色、湿漉漉、四散的石头
呈现斑斓的色彩,
所有足够高的岩石都投下修长的影子,
各自的影子,接着又将影子拽回。
它们可能是在嘲弄太阳这头狮子,
现在他却已然跑到它们身后
——最后的落潮时分沿海滩漫步的太阳,
踩出那些巨大恢宏的爪印,或许这狮子
为了日后玩耍,把风筝拍出了天外。
47:53 亲爱的,我的指南针……

亲爱的,我的指南针
依然向北
指向木房子
和蓝眼睛,
指向童话,那儿
亚麻色头发的
小儿子
把鹅带回家,

干草阁楼上的爱情,
新教徒,还有
喝得烂醉的人⋯⋯
春天倒退,

但沙果们
熟成了红宝石,
蔓越橘
熟成血滴,

天鹅可以在
冰水中划桨,
那些有蹼的脚中
血液如此温热。

——尽管那么寒冷,我们还是
会早早上床,亲爱的,
但绝对不是
为了取暖。
03:05 配乐是日剧《风平浪静的闲暇》里的,前一段补看了这部剧,这首曲子反复出现,印在了脑袋里
甜菜-近于正常
:
听力好哈哈
12:19 海湾(写于我的生日)

像这样的退潮时分,水多么纯粹。
白色的剥落的泥灰肋骨凸起,闪耀
而船只干燥,排桩枯如火柴。
吸收着而不是被吸收,
海湾中的水没有溅湿任何东西,
气焰的颜色被调到最暗。
你可以闻出来:它正蒸发为气体;若你是波德莱尔
很可能听到它化为马林巴琴音。
远处的船坞尽头,小小的赭色挖泥机正劳作
已在弹奏干巴巴的、全然走调的击弦古钢琴。
鸟儿都是特大号的。鹈鹕(tí hú)毫无必要地
猛然冲进这古怪的气体,
在我眼中,犹如鹤嘴锄,
甚少找到什么值得炫耀的战利品,
离开时还幽默地挥着肘。
黑白相间的军舰鸟滑翔在
无法察觉的海风上
在浪尖舒展它们剪刀般的尾羽
或者绷紧尾巴如攥紧许愿骨,直至颤抖。
霉臭的采海绵舟陆续驶入 装饰着海绵软球
摆出回收船乐于施恩的架势,
竖起唬人的大鱼叉和鱼钩。
沿船坞拉着铁丝网篱
那儿,小小犁头般反射微光的
蓝灰色鲨尾被高悬着晾干
好卖给中国餐馆。
一些小白船仍然堆叠在
彼此身上,或是船舷倒地而碎裂,尚未从
上一场可怖的风暴中获救,假如还有得救那天,
就像撕开的、尚未回复的信件。
陈旧的书信四散在海湾各处。
咔嚓。咔嚓。挖泥机运转着,
铲出一大口流淌的泥灰。
所有肮脏的活动继续着,
糟透了又兴冲冲。
17:13 北海芬
纪念罗伯特·洛威尔

我能辨认出一英里外
纵帆船上的绳缆;我能清点
云杉上新生的球果。苍蓝港湾
如此宁谧,披着乳色肌肤,空中
无云,除了一条绵长的、蓖好的马尾。

群岛自上个夏天起就不曾漂移,
即使我愿意假装它们已移位
——凫游着,如梦似幻,
向北一点儿,向南一点儿或微微偏向
并且在海湾的蓝色界限中是自由的。

这个月,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花,
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
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
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

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
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
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
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
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多年以前,你告诉我是在此地
(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姑娘们”
学会驾驶帆船,学会亲吻。
你说你享受了“这般乐趣”,在那经典夏日。
(“乐趣”——它似乎总让你茫然失措……)

你离开北海芬,沉锚于它的礁石,
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之上……现在你——你已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
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
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43:35 寒春
献给马里兰的简·杜威
无物及得上春天美丽。——霍普金斯

一个寒冷的春天:
草坪上,紫罗兰冻裂了;
树木犹豫了两星期或更久
小树叶等待着,
小心翼翼显示它们的个性。
最终,一片厚重的绿色尘埃
洒遍你漫无目的的硕大山丘。
一天,在一股寒冷的白色阳光中,
在山丘一侧,一头牛犊降生。
母牛停止哞叫
花了许久吃净胞衣
这面破烂的旗帜,
但小牛犊突然站起来
似乎打定主意要开开心心。

第二天
暖和了不少。
浅绿夹白的山茱萸渗透了树林,
每片花瓣似乎都被烟蒂烫过;
面目不清的紫荆站在一旁
纹丝不动,但几乎比
任何可定位的色彩更像是在运动。
四只雄鹿练习跃过你的篱笆。
新生的橡叶荡过成熟的橡树。
歌唱的麻雀已为夏日拧紧发条,
枫树间,互补的红衣凤头鸟
抽响鞭子,梦中人苏醒,
自南方舒展数英里的绿色肢体。
紫丁香在他睡帽中变白,
某一日它们飘坠如雪花。
现在,夜色中,
一弯新月出现。
山丘变得柔和。丛生的高草
在每处躺着牛粪的地方显露。
牛蛙呱呱,
粗笨的拇指拨弄松弛的琴弦。

灯光下,贴着你白色的前门,
最小的蛾子,一如中国纸扇,
压扁自己,淡黄色、橘色
或苍灰色之上的白银和镀银。
现在,自茂密的草丛中,萤火虫
开始翩跹飞舞:
上升、下降、再上升:
点亮渐高的翱翔,
在同一时刻向同一高度飘拂,
——恰似香槟中的气泡。
——后来,它们升到高得多的地方。
而你暗影幢幢的牧场将提供
这些独特的、闪闪发光的贡品
遍及从今天到整个夏日的夜晚。
46:55 短暂缓慢的一生

我们曾住在时间的口袋里。
它很紧,很暖和。
沿着河流幽暗的滚边
房屋、谷仓、两座教堂
躲藏着,一如灰柳和榆树
绒毛中白色的面包屑,
直到时间做了一个手势;
用指甲刮擦木瓦屋顶。
他把手粗暴地伸进去,
我们翻着跟头跌出来。
1:14:59 去糕饼店
(里约热内卢)

月亮未像在别的夜晚
那般凝视着海洋,
却俯瞰着科帕卡瓦纳大道
那些对她而言新颖

却也平凡的名胜。
月亮斜倚在松弛的架空线上。
下方,轨道斗折蛇行于
头尾相接停泊的车列。

(锡皮有一种属于垂死的
正在萎软的玩具气球的虹彩。)
轨道终结在一池水银中;
电线,在月亮充满磁性的

邀请下,起飞去往
遥远的星云中嗥叫。
糕饼店灯光昏热。在
我们配给供应的电流下

圆圆的蛋糕似乎就要晕倒——
每只都翻出涂釉的白眼。
红彤彤的蜜糖馅饼愤愤不平。
买啊,买啊,我该买什么?

现在,面粉里掺上了
玉米粉,一条条面包横卧
仿佛黄热病人
被露天放倒在拥挤的庭院。

同样病恹恹的糕点师,建议我买
“牛奶卷”,它们还热乎乎的
并且是奶制品,他说。它们
摸起来像是婴儿的手臂。

在假杏仁树的
皮树叶下,孩子气的雏妓
舞蹈,狂热如一枚原子:
嚓嚓,嚓嚓,嚓嚓……

在我的公寓楼前
一个黑人坐在黑影中,
卷起衬衫,展示他黑色的
看不见的胁上的一条绷带。

卡查卡的香气击溃了我,
犹如撞车事故中的汽油味。
他满口胡言乱语。
绷带发亮,雪白崭新。

我给了他七分钱,用我的
美妙货币,出于习惯
道了声“晚安”。哦,卑鄙的习惯!
就没有一个词语更机灵或更美满?
26:38 犰狳[ qiú yú ]

献给罗伯特·洛威尔

现在是一年中
脆弱、非法的热气球
几乎夜夜出没的时候。
攀爬着山巅,

向一个在这几处
依然受尊敬的圣徒上升,
纸房间涨红了脸,充盈着
往来穿梭的光,宛如心脏。

一旦上升到紧贴着夜空
就很难分辨气球与星辰——
就是说,行星——淡彩的那些:
下降的金星,或火星,

或者苍绿色的那颗。随一阵风
它们闪光、摇曳、踉跄、颠荡;
但若天空静好,它们就在
南十字星座的风筝骨间航行,

退隐、缩小、肃穆而
稳健地抛弃我们,或者
在来自山巅的下降气流中
骤然变得危险。

昨夜,又一个大家伙陨落。
它四散飞溅如一只火焰蛋
砸碎在屋后的峭壁上。
火焰向下奔涌。我们看见一双

在那儿筑巢的猫头鹰飞起来
飞起来,涡旋的黑与白
底下沾上了艳粉色,直到它们
尖啸着消失在空中。

古老的猫头鹰,窝准是被烧了。
急匆匆,孤零零,
一只湿亮的犰狳撤离这布景,
玫瑰斑点,头朝下,尾也朝下,

接着一只兔崽蹦出来,
短耳朵,我们大惊失色。
如此柔软!——一捧无法触摸的尘埃
还有纹丝不动、点燃的双眸。

太美了,梦境般的模仿!
哦,坠落的火焰,刺心的叫嚷
还有恐慌,还有披戴盔甲的无力拳头
天真地攥紧,向着夜空!
31:32 一种艺术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
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于是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
地方、姓名,以及你计划去旅行的
目的地。失去这些不会带来灾祸。

我丢失了母亲的手表。看!我的三座
爱屋中的最后一座、倒数第二座不见了。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我失去两座城,可爱的城。还有更大的
我拥有的某些领地、两条河、一片大洲。
我想念它们,但那并非灾祸。

——即使失去你(戏谑的嗓音,我爱的
一种姿势)我不会撒谎。显然
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握,
即使那看起来(写下来!)像一场灾祸。
38:25 致纽约
——给露易丝·克莱恩
 
下一封来信里,我希望你说说
你要去往何方,正在做什么;
戏怎么样,看完戏以后
你还要寻找什么别的乐子?
 
深更半夜搭上计程车,
一路飞驰,像要拯救你的灵魂
那儿,道路绕着公园盘旋又盘旋
计程表闪耀如德高望重的猫头鹰,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
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
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
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大部分玩笑你就是听不懂,
如同从石板上擦去的污言秽语,
歌声响亮,却又黯淡莫名
而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
 
当你走出褐砂石住宅
来到灰色人行道上,来到洒了水的街,
楼群的一侧与太阳并排升起
宛如一片微光灼烁的小麦原野。
 
——小麦,而不是燕麦,亲爱的。
若是小麦,恐怕就不是你播种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49:02 在候诊室

在马萨诸塞州伍斯特,
我陪康苏埃拉阿姨
去赴牙医会诊。
在牙医的候诊室
我坐着等她。
那是冬季。天黑得
很早。候诊室
充满成年人,
穿着御寒防水套鞋和厚大衣,
充满灯与杂志。
我的阿姨在里面
感觉待了许久,
我边等边读
《国家地理》杂志
(我能读)一丝不苟地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内壁,
漆黑,覆满灰尘;
接着是它溢出
火焰的小溪流。
欧莎和马丁·约翰逊
穿着马裤,
蕾丝靴,戴着木髓太阳帽。
一个死人挂在柱子上 ——“长猪猡。”船长说。
生着尖脑袋的婴孩身上
一圈一圈盘着铁丝;
黝黑的裸女脖子上
一圈一圈缠着电线
如同灯泡的脖子。
她们的乳房真骇人。
我径直把它读完。
我太害羞,不敢停下来。
接着我看看封面:
黄色页边,出版日期。

突然,从室内
传来一声疼痛的尖叫:“哦!”
——康苏埃拉阿姨的声音——
不很响也不很长。
我一点也不惊讶;
早在那时,我就知道
她是个愚蠢而腼腆的女人。
我本来或许会感到尴尬,
却没有。令我
大吃一惊的是
那是我:
我口中的声音。
来不及想,
我就是我愚蠢的姨妈,
我——我们——在坠落,坠落,
我们的眼睛胶着在
1918年2月号的
《国家地理》封面上。

我对自己说:还有三天
你就七岁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
抑止坠落的感受:
从这旋转的球形世界
坠入寒冷的、蓝黑的空间。
但我感到:你就是一个我,
你就是一个伊丽莎白,
你是伊丽莎白们中间的一个。
为什么你也该是其中之一?
我几乎不敢看
看清我到底是什么。
我斜睨了一眼
——我无法看得更高——
那些影影绰绰的灰色膝盖,
裤、裙、靴
许多双不同的手
平铺在灯下。
我知道,再也不曾发生过
更奇诡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
更奇诡的事。

为什么我会是我的姨妈,
或者我,或者任何人?
怎样的相似——
是靴子、手、我在喉咙中感到的
家族嗓音,甚至是
《国家地理》杂志
和那些可怕的下垂的乳房——
把我们聚在一起
或使我们成为一体?
怎样的——我不知道
该用什么词——怎样的“不可能”……
我是如何来到此地,
像他们一样,并且窥听到
一声本可以更响、更恐怖
却并未这样的疼痛叫嚷?

候诊室明亮
过分闷热。它在滑入
一排巨大的黑浪之下,
又一排,又一排。

然后我又回到其中。
战争正打响。室外,
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
是夜晚、雪泥和寒冬,
日期依然是
1918年2月5日。
51:59 六节诗

九月的雨落上小屋。
在衰微的光中,老祖母
坐在厨房中,还有孩子
簇拥着“小奇迹”牌火炉,
读着俏皮话,来自年历书,
说说笑笑藏起泪珠。

她以为她秋分时的泪珠
以及雨点,它们敲打着屋顶
都已被预言,在年历书中,
但洞悉这个的只有一位祖母。
铁水壶唱着歌,在炉上。
她切了点面包,说孩子,

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了,但孩子
正凝视茶壶小小的坚硬的泪珠
着魔般起舞,在滚烫的黑炉上,
雨珠也必然这样起舞,在屋顶。
拾掇着桌子,老祖母
挂起睿智的年历书

在它的悬索上。鸟儿般,年历书
敞开一半,从头顶荡过孩子,
从头顶荡过老祖母
和她的茶杯,里面满是深棕色泪珠。
她哆嗦着,说她觉得屋子
很冷,并添了木块进火炉。

曾经会是,说话的是“奇迹牌”火炉。
我知道我所知的,说话的是年历书。
孩子用蜡笔画了一栋僵硬的房屋
和一条蜿蜒的小路。接着孩子
添上一个小人,他的纽扣似泪珠
并骄傲地把画展示给老祖母。

可是,悄没声息地,当老祖母
忙着烧旺那火炉,
小月亮落下来,如颗颗泪珠
来自一页一页的年历书,
坠入花床,那花床是孩子
小心翼翼画在屋前。

是播种泪珠的时候了,说话的是年历书。
老祖母哼起歌,对着奇迹般的火炉,
而孩子,画了另一栋不可捉摸的小屋。

发表于1965年
53:40 五台阶之上

仍是
黑暗。
未知的鸟儿坐在往常的树枝上。
隔壁的小狗在梦中
狐疑地吠着,仅一次。
或许鸟儿也一样,一次或两次
以颤音在梦中问询。
问题——如果它们就是那种东西——
直接地,简洁地
被白昼回答。

盛大的清晨,呆板沉重,一丝不苟;
灰光给每根秃枝洒上条纹,
每株枝丫,沿着一侧,
制造另一棵树,叶脉如玻璃……
鸟儿仍坐在那儿。现在他似乎打起呵欠。
小黑狗在庭院里飞奔。
他主人的声音严厉地响起,
“你应该觉得可耻!”
他做了什么?
他开开心心地上跳下蹿;
他在落叶丛中跑圈。

很显然,他没有羞耻感。
他,还有鸟儿,知道一切已被回答,
已被照看,
不必再问。
——昨日被这般轻盈地带入今天!
(一个我发现几乎无法高举的昨日。)
55:50 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立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并且你爱我。
56:41 站着入眠
当我们躺下入眠,世界偏离一半
转过黑暗的九十度,   
书桌躺在墙壁上
白日里斜卧的思想
上升,当别的事物下降,
起立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

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
那么多危险的事,
在它的边缘发出突突声
全副伪装,随时准备涉过
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剥落的
页岩的矿层,当杯盘与礼服窸窣作响。

——通过炮塔的缝隙,我们看见碎砾和卵石
躺在铆合的侧翼下
躺在绿森林的地板上,
像那些聪明的孩子白天放在门旁
方便夜间跟踪的记号
至少,有一晚是这样;驾着丑陋的坦克

我们通宵追击。有时它们消失不见,
在青苔中溶解,
有时我们追得太快
把它们碾碎。多么愚蠢,我们     
彻夜驾驶直至破晓
却连房屋的影子也没找到。
58:07 从国会图书馆看国会大厦

从左移向左,粗粝的光
沉甸甸压在穹顶上。
一扇小小的弦月窗将光折射
茫然凝望一方,像一匹
患角膜白斑的、年迈的大白马。

在东面台阶上,空军管乐队
穿着空军蓝制服
奏得铿锵响亮,但——奇怪
音乐并未全然穿透。
它断断续续前来,先模糊后尖锐,
接着喑哑,可那儿并没有风。
高大的树木立在中央。
我想,必然是树木插了手,
在绿叶中轻捕着音乐,宛如
黄金尘埃,直到片片巨叶下陷。
小旗帜一刻不歇地
将它们绵软的条纹喂入天空,
管乐队的努力在那儿消失。
硕大的树荫,占了上风,
赋予音乐空间。
汇聚的铜管乐器渴望齐奏
嘟——嘟。
1:00:43 地图

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沙的大陆架
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躺。
拉布拉多呈黄色,在恍惚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油的地方。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
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
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
海滨小镇的名字奔涌入海,
城市之名越过毗邻的山脉
——这儿,印刷工体会着同样的亢奋
当情感也远远超越它的因由。
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
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物。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
1:06:35 旅行的问题

这儿瀑布太多;拥挤的溪流
太过心急地奔流入海,
山顶上那么多云彩的压力
使它们以柔和的慢动作漫过山坡,
就在我们眼前化为瀑布。
——若说那些条纹,几英里长的闪亮泪痕
尚且不是瀑布,
那么在飞逝的岁月中(岁月在此飞逝)
它们多半将成为瀑布。
可是假如溪流与云继续旅行,旅行,
山脉看起来就会像倾覆之船的外壳,
身上垂满淤泥和藤壶。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今天我们该在何处?
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
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凝视某块扑朔迷离的古老石雕,
扑朔迷离,无法穿透,
无论从哪个视角,
都当下可见,永远,永远赏心悦目?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
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但那显然会是一场遗憾:
不曾见到这条路旁的树木,
呈现着夸张的美,
不曾见过它们如同高贵的哑剧演员
身披粉红衣裳,做着手势。
——不曾被迫停下加油,听见
那哀伤的、双音符的、木质的音调
源自两只不成双的木屐
漫不经心地噼啪踩过 加油站沾满油污的地板。
(在另一个国度,所有的木屐都会接受质检。
每双的音高都如出一辙。)
——遗憾啊,若不曾听过
胖棕鸟的另一支不那么原始的歌谣,
它在破裂的加油泵上方
在耶稣会的巴洛克竹教堂里歌唱:
三座塔,五座银十字。
——是的,那将是遗憾,若不曾
混沌而无结果地思忖过,
在最粗糙的木鞋 与精致考究的木笼
切削而成的幻想之间
哪种联系可以存在数百年。
——从未在歌禽之笼
勉强的书法中研究过历史,
——从未不得不聆听雨声
滔滔而下如政客的演说:
两小时不屈不挠的华辞美藻,
接着是一阵突兀、金黄的沉默。
此刻,旅行者取出笔记本写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