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超级大城市,曾经完全被敞开拉链,然后它慢慢闭合,曾经一度我们都知道它很多秘密,但是然后它又慢慢变为了神秘的森林。——金宇澄
2000年左右,《上海文学》杂志社曾开设“城市地图”栏目,栏目策划者就是作家、《繁花》作者金宇澄。在当时,《上海文学》邀请不同作家展开一段段纸面上的citywalk,二十年后,接续南方文艺复兴与city walk热潮,我们试图开展一种新的声音漫游。
《生活在上海》是由《生活月刊》和《上海文学》杂志社特别策划文化类播客节目,这是用文学的方式进行的一次虚拟city walk。不局限于某个地标,而是一种更自由的文学行走,在上海这个城市的范围里,用作家们的经验、记忆和想象,串联起的一种行走。
第一期节目《在上海这座森林里冒险》,我们荣幸邀请作家金宇澄、作家及影评人毛尖、《上海文学》执行主编崔欣一同拉开上海这座森林的帷幕。
90年代的上海,是金宇澄笔下《繁花》大戏接连开场,人心叵测难断,永不落幕的黄河路,也是不管外边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登场,都不如一碗茶泡饭的夜东京。听金宇澄和毛尖对谈,十多个人物,一个个跃出,都是真人真事,嘴边话里,就描摹出另一部全新的上海故事。
最早一批“海龟”,风光时一卷美金扔柜台,亏了生意再也没回过上海;天钥桥路上每到9点“准时”消失的阿婆和女人们;华师大歌舞厅的两种女人,要会说话才能逗得喜笑颜开;苏州河边走了美国男友的倔强中国女人;看准时机下海做生意又销声匿迹的男人们……这场对谈,听的不仅是人的故事,也是上海的故事,老的新的,都活泼泼。
金宇澄说,城市都有森林效应,“你在这个森林里,只熟悉你自己面前这几平方米,你远看过去有个黑影,都不知道是大象还是老虎,但是它已经过去了。很多人说他很了解上海,但我可以说,只有上帝才能了解。”以下为部分精彩摘要。
[ 04:19 ] 一卷美金,两条烟
金宇澄:我记得1986年的时候,我农场里有个人,他就率先到美国去,不是留学,好像有个直系亲属在那边,他就去了迈阿密。这个朋友到了88年他就回来了,回来一次好像有点光宗耀祖的样子,他住在国际饭店边上的金门饭店,还包了一辆车,停在金门饭店马路对面人民公园的停车场,据说3天还是4天都住在里面,这个车从来没开过。我们这帮人所谓行走就是从上海各个地方,跑到金门饭店去看他,他说我要请吃饭,又带我们跑到华侨饭店楼下,过去叫金门饭店,有个用外兑换券可以买烟酒的地方。和友谊商店一样,他拿出一卷美金,外面用橡皮筋包着的,把这一卷美金扔在柜台上。说,给这些人每人两条烟。
[ 08:52 ] 现在的City Walk缺少一点点危险感
毛尖:我觉得City Walk这个概念整体来说有点太舒适区了,缺少一点点危险感,比如说上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们会很喜欢写城市漫游者,但着迷的会是城市的怪诞,或者说深渊感。我们的前辈作家施蛰存,他们已经和波德莱尔很不同了,波德莱尔他们的漫游者更会侧重《恶之花》的这“恶”一面,那今天的城市漫游者相对会更侧重在恶之花的“花”这一面。
[ 14:20 ] 天钥桥路的快闪演员
毛尖:如果说在天钥桥路住了三年,每天中午我在美罗城门口看到的必胜客的顾客队伍,真的是全世界最长的,那三年,我们楼下的店铺至少换了20个老板。他们很像城市的快闪演员,我试图洞悉他们的秘密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人间消退了。天钥桥路一直在发生着很多快闪秀,那个卖栀子花的阿婆,边上会有个年轻女人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要融化你的小狗,到了7点钟,9点钟的时候,这些年轻女人也好,中年男人也好,阿婆,都消失了。然后就会有大学生在那里弹唱,就是不要告诉我,你不在乎我这种歌,又到了11点钟,又换了一批人,我觉得这个城市是种魔法。
[ 24:29 ]带着那一片肉、一片菜叶子跳完华尔兹
毛尖:天天有舞会,什么场地都变成舞会场地,白天那里还是食堂的,晚上就把桌椅搬开就跳舞了,因为刚吃完饭也来不及打扫,好多次男生跳着跳着就踩到菜叶子了,甚至还有男生踩到过一片肉,带着那一片肉跳完华尔兹,一片菜叶子从这个人的脚下到另外一个人脚下。有时候我会觉得,如果菜叶子会说话,真的可以偷听到那个年代男孩子女孩子相互之间的情话。
[ 35:04 ] 90年代的碟片老板:喜欢你们眼睛发亮的感觉
毛尖:当时的碟片老板买碟不是生意是志业。有个碟片老板说一张碟最多赚一块钱,她说我图什么?她同时在襄阳路卖衣服,她说她一天卖一张碟的钱都不如卖一件衣服赚的钱多,她说我不过是喜欢你们在我这里眼睛发亮的感觉。那个时候老板都是非常文艺的,她喜欢你们一点点淘,就是说那种眼睛发亮的感觉。
[ 37:47 ] 90年代的能量是巨大的
金宇澄: 1970年代中期的时候,上海流传那种互相私下交流的图片,包括书籍。当时不是口口相传而是手手相传。有一年我是1974还是1975年从黑龙江回来,他们说现在上海最流行一套罗浮宫的油画黑白照片,你现在想想简直匪夷所思,这个照片拍成黑白的,而且经过洗印以后也不是很清楚,这个人看完,那个人看,这种饥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种已经模糊不清的东西,大家还要看。
[ 45:00 ] 只有上帝才能了解上海
金宇澄:你对这个城市根本不了解。我形容为,你在上海这个森林里面,你只熟悉你自己面前这几平方米,你远看过去有个黑影,你都不知道是大象还是老虎,但是它已经过去了。所以有很多人说他很了解上海,我可以说,只有上帝才能了解。根本是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实在太复杂了,我们只能所谓生活在上海,你只是生活在某一块地方,包括我们今天谈的范围。
[ 47:03 ] 森林效应
金宇澄:每天的生活比比那个所谓文学更精彩,每天都会发生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尤其是听那些有有经历的人聊事情。我昨天晚上一个饭局,遇到一个饭店的老板,就是痛心疾首,说他在96年这一年,有个台湾人卖给他一个名牌手表,手表60万,他说结果过了一年他拿表去维修店,人家一看说这是一个假表,是个水货。这个台湾人他再也找不到了。他就是森林效应嘛,这个人,就这个动物就消失了。而农村里是熟人社会,你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但是到了城市,你就是在一个森林里面,你随时可能消失不见,别人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所以年轻人就是喜欢到城里来,就是这个道理,他就安全,可以躲起来,可以舔伤口。所以黑色电影,黑帮电影都必须发生在城市的。
[ 55:37毛尖在电影院吃邻座人的爆米花
崔欣:毛老师写过一个影评,她在影评最后写,她看完电影发现其实一直在吃邻座人的爆米花。
毛尖:这个爆米花要怪李安,他那时候有个电影《双子杀手》,那个电影是120帧概念嘛,但是太难看了,哎哟,看的我就心里越看越不爽了,就顺手吃了邻座那个男人的爆米花。
金宇澄:这个对我们听众来讲,有多少我们毛老师粉丝,就买了爆米花,等毛老师哪天去看电影,就坐她边上,前后左右都有,那是太有趣了。我自己都想买个爆米花,假装坐她边上,看看她会不会吃。
[ 59:49 90年代上海的电影院要改造成咖啡馆
王家卫导演他们前期做调查的时候也问过我,我还画过那几幅画给他,90年代那个阶段,上海所有的电影院,因为当时就是为了要挣钱,电影院也不景气,电影院都经过改造。把场子做小,这个是第一个。第二个,当时外面有个休息区,他会把它布置成一个咖啡馆,比如说像我们作家协会旁边的,比如像上海电影院,平安电影院、美琪电影院,中间的休息区变成一个黑咕隆咚的咖啡卡座,专门吸引那些谈恋爱的人进去,每个电影院都是标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