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期节目我们曾邀请作家金宇澄与作家及影评人毛尖,分享90年代的上海故事。这一期,在木心美术馆《上海赋》展览开放的期间,我们再次迎来作家金宇澄,并邀请此次展览策展人、画家、作家陈丹青,《生活月刊》创意总监令狐磊,再往前追溯——60年代的上海又是什么光景?
金宇澄比陈丹青年长一岁,都是50年代生人,都出生在上海。儿时陈丹青住在石门路、威海卫路一带,金宇澄原先在进贤路一段,后搬至曹阳新村,从此“一步步走下坡路”。青少年时代,陈丹青在江西插队,金宇澄去东北当知青,再往后,一个出国,一个回到上海,却发现眼前的上海不再是记忆中的上海。
陈丹青说,一个人的成长与住在哪里很有关系。1960年代,上海上只角下只角的界限颇为分明。穷人聚集处,居住条件较差,弄堂里的邻居出口成“脏”。也因为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金宇澄说,陈丹青一说上海话就变回了当年弄堂里的“小赤佬”(小鬼)。而当年的金宇澄,早先可是与丰子恺做过邻居的。
当时的上海城市中心地带,房屋质量参差排布,十几户人家共用洗手间,冬天只有冷水,木地板透光,一家人挤一间房谈何隐私……阁楼上下,死亡与情欲划过木质地板,逼仄里生出的丰富感,却变成小说与绘画。文学与现实,有时分不清孰真孰幻。
陈丹青说:我们的记忆都是这些,其实年轻人很烦了:“你们讲来讲去,都是那个时候太惨。但问题我们小时候就这点事。”
对话最终回到乌镇木心美术馆正在展出的展览《上海赋》,陈丹青为什么把金宇澄与张光宇的画放在一起?王家卫如何看待摄影师雍和的作品?陈丹青问金宇澄:画中的想象如何而得?金老师是否写过诗?由于对话长达两个小时,我们将分上下两集与观众分享。音频节目已在iweekly app上新,以下为部分精彩摘要。
[ 15:45 ]一个弄堂“小赤佬”的语言
金宇澄:我零几年的时候认识陈老师。我记得有一回和他还有陈思和、王安忆在一起吃饭,他那时候说的上海话和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他这个人那天给我的印象就是一说上海话一个弄堂”小赤佬”(小鬼),一说普通话就像一个知识分子,他自己没感觉,我看看陈思和、看看王安忆,他们也低着头笑。
陈丹青:他们都是好人家,在我们当时的穷弄堂里面,你要是能够说这种话,其实你是安全的,跟弄堂里头称霸的那些所谓的流氓勾肩搭背就比较安全。你要是很斯文就出门就被人打。
金宇澄:确实是他说了我才知道。因为我住在陕西路的一个弄堂,那边没有这种情况,我隔壁一条路上就是丰子恺,我上学时候经常看到他:白胡子老头,家里有一只猫。在我家的旁边有一座大楼,后来就变成旅馆,然后是祥生饭店,后来变成大杂院,里面也是各式各样的人,但是没有到老弄堂里面那种程度。
[ 24:56 ] 阁楼上下的死亡与情欲
陈丹青:一位旅美作家曹冠龙出国以后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在大陆没人知道,是阿城推荐给我看的,叫做《阁楼上下》。他写得非常好,其中有两个细节:一个是他爸爸死去以后,殡仪馆来抬他爸爸下楼。因为那个楼梯非常窄,担架根本就容不下,结果只能用身体弄下去,所以他爸爸的脑袋就每一格楼梯上都会撞一下;第二个就是他开始谈恋爱了。领到结婚证了但没有房子,那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就是只能带着媳妇去回家里一起住,晚上不能有声音的,因为爹妈就在旁边。金宇澄:我从东北下乡回来,有一个同事,他们家兄弟两个人都结婚了,和爸妈住一起,但只有一个小房子怎么办呢?他们就从工厂里面弄了一点自来水管,做了一个双层大床。每天晚上吃好晚饭,他爹妈永远在散步。今天轮到哥哥,弟弟就带着媳妇说我们一起散步,然后就把房间留给大哥和他老婆,然后第二天是那个大哥说我去散步。
金宇澄:北京有一个作家叫刘恒,编了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段是讲北方的生活。主人公院子里面有一棵树,但是他哥哥要结婚了,于是就在这棵树的周围盖了一间房子,然后这个房子里面有个炕,就两边睡两个人,中间是一棵树,他只能这么睡。
陈丹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我看了哭得一塌糊涂。
[ 38:24 ] 金宇澄的画阴差阳错就跟张光宇的文脉对上了
令狐磊:昨天陈老师有一个说法,就是打开了一个抽屉来整理,也就是说每个时代都得有人整理这样抽屉。金老师作为参展艺术家也参与到了本次展览之中。陈丹青:因为有了金宇澄的《繁花》、王家卫的《繁花》,又有一篇《上海赋》在那里,王家卫又用了《上海赋》的台词,所以这三件事情加在一起,我才会有这个展览的想法。而且最奇怪的是他又是画家,又是作家,他的小说不会在我们的展览上出现,但是你可以展出一个影视片段,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的画阴差阳错就跟张光宇的文脉对上了。此前,张光宇的文脉完全断掉,因为他被调到北京去了,然后上海的整个出版业、商业美术跟他无关了。而我们知道的民国上海其实就是张光宇的上海。他也是因为写小说才画起画来,为了画那些插图,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为了画那些插图、标明不同的街区,以及房间的结构,金宇澄就开始画草图,画到后来他就画成了一个画家,而他画成画家以后,他一点不会想到这个跟张光宇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一看他设计了好几个《繁花》的字体,这个就是张光宇的事情,哈哈。
[ 44:16 ] 雍和值得一次个展
金宇澄:雍和从来不发微信(朋友圈),但是看了《繁花》这部剧以后,发了一个九宫格。我看到后就在想,王家卫看到照片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五分钟以后王家卫就打电话给我说你为什么不介绍给我。我说我以为你已经认识了,因为他当时搜罗很多东西,陆元敏这些人我也都介绍给他。王家卫导演本以为陈老师要为雍和做一个大展,但“上海赋”的展览已经算是其中一次介绍,但雍和的作品体量是很大的,他值得一次个展。
陈丹青:雍和说《繁花》中九三年的味道完全是对的,他是亲眼见过的。
令狐磊:他在黄河路也拍了很多。
金宇澄:雍和拍的照片不是一般的照片,因为他是记者。一提到九三年,人们不管是看剧还是例如这次的“上海赋”展览,都会根据自己的记忆说这个不像,那个也不是这样。人就是这样的。实际上在雍和的照片中,和平饭店已经开始有跳脱衣舞的了。
[ 01:01:35 ] 陈丹青三问金宇澄
令狐磊:金老师的画里面,我觉得有时候也经常有超现实的部分。而陈老师画东正教堂就是一次非常现实的尝试。
陈丹青:那个时候就是初学罢了。不过我倒真的很想问问,就是你画这些画,后来怎么会发展出那些想象?那些鱼、马、女人,而且你的完成度都非常高。当你确立一个画面,你一定就可以通过想象呈现出来。
金宇澄:我就拿这次你挑中的那幅画为例讲给你听吧。就是一个沙发,这个沙发上面有几个靠垫。有一天,就有一种野心想要画这个沙发,结果一画就发现问题——失手了,我根本画不好这个东西。然后我就把这张纸夹在一个地方,过了大概三年,有一天拿起来一看,我想我画不了这个沙发的表面,我就干脆把它转换一下,把这个沙发表面变成波浪形的,里面画出几条鱼来。因为这个沙发本身并不好看,就在后面配一些其他元素,底下也有鱼,后面有风景。
我没学过画。如果一个主题我做不了,我就要转移视线,要让大家觉得有趣。房子也是一样的,这座房子位于淮海路和瑞金路交叉口,而我在长乐中学上学,每天都经过这座房子。之前我就一直想画这座房子,但是我没这个水平,根本不懂怎样能把房子画好。然后有一天突然想到有一只手,我就觉得就像分散注意力一样,看到别的地方去,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对谈提及的书籍:
曹冠龙《阁楼上下》
陈丹青《多余的素材》
对谈提及的电影: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革命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