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莱农

“尽管我是一个女孩子,尽管我出身贫贱,到现在我身上还保留着之前的习气,但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争取到了出版一本书的权利,我的一切都无可厚非。”
莱农和彼得罗来自不同的阶层,却形成了某种错位的追求。彼得罗希望离“艾罗塔”越远越好,而莱农希望能和“艾罗塔”圈子的人保持接触。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线,因为一个“点”走在一起,也因为这个“点”而越走越远。
而莱农心里始终对彼得罗隐藏着一种不满,这种不满随着她被困于婚姻的牢笼,无法展现自己的能力从而获得社会地位不断膨胀,也揭示了在彼得罗身上最令她难以忍受的地方——出身所带来的资源不平等。
莱农对彼得罗说出了:“你和马丽娅罗莎一样,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父母亲给你的”而被彼得罗扇了一巴掌。这句话让我想起来莱农之前的心理剖白:“正是因为社会不公正,才使学习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非常艰苦的事(比如说对我),但对其他人是一种消遣(比如说对于彼得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不管社会公不公平,人们都必须学习,这是一件好事,非常好的事。我的学习经历,还有我展示出来的才能,让我非常自豪,我很难相信我是白费力气,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很迟钝。有时候,在彼得罗面前,因为一些隐秘的缘由,我把不公正归于不平等”。
不平等是人类社会发展中持续存在的现象,平等更是人类孜孜不倦的追求,一个公正的制度设计应该有利于解决社会不平等问题。彼得罗和莱农的出身注定是不平等的,但如果通过国家公权力调控和制度制定,不管什么出身都能拥有受教育的机会,教育资源偏差不大,在同一标准和规则下通过个人能力争取就业机会和待遇,那可以说这个社会大体是公正的。但莱农所在的世界并不公正,她的城区不仅落后而且充满犯罪,她的家庭很难改变贫穷的境况,费劲心力才能供养她上完初高中。
在同一所大学里,她和彼得罗所得到的对待也体现了某种不公正。在莱农话里,彼得罗能够拥有比她严谨的思维能力、比她高的成就,能够获得学术界的认可,不是因为彼得罗比她更努力更聪明,而是因为他出身于“艾罗塔”。
莱农知道社会的不公正,也清楚这一切的不公正和不平等都与彼得罗本人无关,反而自己选择加入“艾罗塔”家族,并因此获得出书的机会,利用艾罗塔家的权力帮助莉拉是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这种不公正。但她把“不公正”归为“不平等”,就像是掩盖了自己的过错、自负和欲望,把问题都推到了彼得罗自己也无法忍受的问题上。
而这让我想到,类似“艾罗塔”阶层的存在,不仅会让像莱农这样一路奋斗,渴望成功的人的努力变得不值一提,也会在某方面抹杀和否定彼得罗这类人的个人努力,比如娜迪亚。
不管是莱农还是彼得罗,不管他们和自己的上一辈有多么不同,都在这段婚姻中发现无法真正抹去自身阶层和家庭带来的影响。在作者笔下,每个人都受到家庭、出身、环境和周围人的影响,同时社会经济政治的变化也在不停冲击着这些人物的生活,改变他们的信念、决定、行动和语言,被迫调整个人追求和理想。
这只是莱农成长中的一段路,她逃离了那不勒斯,却也在逃离后才发现自己无法真正摆脱的老城区。就像阿黛尔说的,“在我温顺客气的外表下,是一种非常粗鲁的本性,我想攫取一切,但任何东西,包括学习,写书,也没办法驯服这种本性。”这种本性就来自那不勒斯老城区。
莱农离开了老城区,然而在老城区的成长经历已经内化到她的思想、行为、言语逻辑中,会突然出现在她爆发的情绪里,在她狂热的自恋和欲望里。那不勒斯老城区就是莱农的根基。
第三部曲的开头莱农写道: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一环套一环,在外面有更大的一环:从城区到整个城市,从城市到整个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整个欧洲,从欧洲到整个星球。现在我是这么看的:并不是我们的城区病了,并非只有那不勒斯是这样,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者说所有宇宙都一样,一个人的能力,在于能否隐藏和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同面对自己的母亲一样,莱农离开了那不勒斯,不停地打破边界,积累了更多人生阅历的后,才拥有了更为客观的目光,重新认识自己的出身之地,辨认出自己在成长中如何被环境影响和塑造,从而更进一步认识自己,也因此那不勒斯成为了莱农的根基。
这里我也想给漂泊在外的游子分享费兰特的一段话:“离开家乡并不等于背叛。相反,我们应该离开出生地,这样家乡就可以成为我们成长的根基。漂泊在外,我们的人生阅历会越来越丰富。新体验会改变我们,新旧经历会融为一体,让人改变对以前生活的看法。我们常常摇摆不定,会追求不同的生活方式,有时候想要生命丰富多彩,有时候也会尽量简化生活。但家乡会一直在那里,它就像一个根基,我们早期的经历,最初的目光、想象和表达都在那里积淀。这种积淀越坚固,我们在别处的体验就会不一样。”
生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有的成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莱农的讲述下,我们都爱上了莉拉身上的睿智,那种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我们怜悯她的经历和苦难,她身上的坚毅和决绝吸引着我们。但莉拉不是先知,她只是比莱农,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和反思了一切。
不管是那不勒斯老城区、郊区还是整个世界,暴力才是世界的本质,实现全社会的公正和人人平等的革命理想就像童话一样美好,“在现实中,你能怎么办就怎么办”。地震会来临,女儿会消失,世界哪里都没恢复。那些睿智的话语,精确的预见,一部分是聪慧,一部分是巨大的痛苦带来的感悟。每一次成长,伴随着如死亡一般的“界限消失”体验。
莉拉在“界限消失”中获得成长,莱农在主动“打破界限”。她一边躲在学校象牙塔里,从书本中汲取前人的思考和知识,一边观察所有人,特别是莉拉的生命体验,调整自己的目标和步骤,不断突破边界,从那不勒斯到比萨,佛罗伦萨,米兰,巴黎,纽约等等,又回到老城区。她就像自己第一本书中的主人公,将周围的世界焊接到自己身上,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那些喷出的蓝色火焰,就是她获得的地位和名望。最后才认识到“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莱农虽然走得慢,但走得稳,同时在莉拉身上获得与世界抗争,冲撞的勇气;而莉拉的生活充满了风险,随时都有可能破碎,是莱农她稳定下来。
不管是莉拉还是莱农,甚至是老城区里的其他朋友所做的一切,他们最初的愿望都是摆脱贫穷,摆脱出身,摆脱老城区令人恶心的现实。故事中不同人物的经历和结局,呈现了一副社会人类图景。有人贫穷,有人富贵;有人努力,有人放弃;有人不择手段,有人只求苟活;有人奋战到底,也有人选择消失,如同我们尚未被“解放”的个人生活,在跌跌撞撞中继续前行。
最后我想说,对我而言,挖掘莱农其实要比挖掘莉拉艰难得多。因为莉拉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很清晰,她绝对聪明,面临着绝对的不公正,暴力和压制,有着非常自私的家庭成员;经受了绝对的侮辱,被彻底地抛弃。也拥有非常美好的温情,以及完全的悲痛。我会被莉拉吸引,会渴望能够拥有她坚决的态度和勇气,通透的处世能力,会帮她咒骂世界的不公,会令人想要珍惜当下的生活。而作者构建的那个“我”——莱农——的经历,更接近如今仍旧庸常的现实生活,从而会让人触及到自己下意识忽略或刻意掩盖的黑暗深处。如果说莉拉的态度可以给我们启发,我想莱农也许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