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大女儿6岁,小女儿4岁时,我离开了她们”
—— 《暗处的女儿》

那是一个拼命逃离母亲的女儿,一个困在婚姻和孩子里的女人。
如果说进入莱农和莉拉的故事,感觉就像紧缩的心脏被泡在温暖的海水中慢慢得到舒展,那《暗处的女儿》就是在冰冷之中不断紧缩,这种强烈的情绪让我也带着急迫的心情,想和大家分享。
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勒达没有马上把娃娃交还给她们?这是读者,也是勒达自己想要在讲述中找到答案的问题。
在女性的生命早期,我想大部分小女孩都拥有或渴望过一个漂亮的娃娃,娃娃以一个玩具的形态进入到小女孩的世界中,在母亲们忙碌时,成为了陪伴和抚慰孩子的“好朋友”,她们和它讲话,玩过家家。
同时另一个隐秘游戏也开始了,小女孩们学着母亲照顾自己的样子,照顾娃娃,给娃娃穿衣服,洗澡,梳妆打扮,喂它喝奶吃药,给它讲故事,用母亲的语气和娃娃讲话。在这个游戏里,母女的身份有时还会发生转换,女儿们期待和母亲一起玩这个游戏,由母亲充当娃娃,甚至希望由母亲充当娃娃,女儿们在模仿母亲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和满足。就这样,小女孩们在对自己的身体和功能一无所知时,就种下了“母亲”的种子,学会了“做妈妈”。
在费兰特的书里,娃娃“不仅仅是女儿的化身”,也是“女性的缩影,是男性社会赋予我们的所有身份”,是传递和培养母性的工具。而她感兴趣的是“一个有文化的女性,一个新女性,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象征意义,如何做出回应。”
这对母女和娃娃一起构成一种完美母性的假象,那里似乎只有幸福,平静,愉悦,没有痛苦、挣扎和不满,无论是妮娜对女儿,还是女儿对娃娃,母女关系被简化成了让人迷惑的“幸福的微缩”,掩盖了真相,属于勒达自己的真相。
和莱农一样,勒达来自那不勒斯,在粗暴和恐惧中,在逃离母亲的渴望中长大。她十八岁时离开了那不勒斯去上大学,结婚后和丈夫定居在佛罗伦萨。二十三岁,在社会普遍接受的观念驱使下,她有了第一个孩子。接着,因为大家都说孩子需要兄弟姐妹才不会孤单,她在二十五岁又生了第二个。从小就被母亲威胁着会离开自己的勒达,下定决心要做个得体的、温柔的母亲。她带着幸福的期盼,她努力学习怀孕知识,和胎儿讲话,给她听音乐,在幸福和自豪中生下了大女儿。但二女儿的到来却给了她完全相反的孕育体验,恶心呕吐,她的身体每一处都在表示反抗,孩子似乎吸走了她全部的能量。在经历这一切后,勒达关于孕育的所有美好体验都被摧毁了,她自身也陷入了一个无法逃离的困境中。
一切都显得如此艰难。她无法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和时间,她被孩子牢牢地占据了,一声声的“妈妈”把勒达的自我挤压到无法喘息。她的野心和女儿们的需求持续碰撞,最终她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爆发,会崩溃,会愤怒,会不顾形象在街上,在任何场所对着孩子大喊。后来她把自己的娃娃,那个她想要送给大女儿的娃娃,丢出了窗外,完美母性的假象被彻底打破了。焦虑、混乱、沮丧和疲惫日积月累,勒达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的快乐和欲望,淹没在矛盾交织的情绪中。
很快,勒达得到了一次出国的机会,并在研究大会上听到那名教授提到了自己的作品,这让勒达在知识界一时声名大噪。勒达久违地感觉到自由和满足,她被认可,被释放了。做个“好母亲”的想法被彻底地丢到了角落,追逐自我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勒达离开了。之后的三年,她都没有再见过她的女儿们。
逃离的三年,勒达获得了解放和平等,在男性的世界里,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但当自我实现的狂热褪去后,勒达发现,“这一切都无法和她所创造的两个生命匹敌”。
。她重新回到了女儿身边,这一次她想“她要完全体验做母亲的感觉”,她努力让自己的“公众生活,她的工作和思想,爱和亲情,还有作为母亲的职责实现了平衡。”这一次,她真正接纳了这两个出自自己的生命,不是因为社会告诉她要这样做,不是出于外力的压迫,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建立在自我的经验、认知、痛苦后的选择。
费兰特讲述出了现代女性恐惧生育的内在原因,勒达的痛苦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作为一个当代的女人,我能不能让我的女儿爱我,我爱她们,但不用牺牲自己的全部,也不用因此痛恨自己。”当各种神话构建的“母性光辉”开始瓦解,理性和科学把怀孕和生育的现实赤裸地呈现出来时,女性对孕育的看法转变了。
一个女人生养孩子不再是一种本能,一种荣耀,一项女性必须完成的事业,而是一个自主选择的,以女性身体为基础,男女共同开展,并带来一系列无法预料后果的生物工程。在金钱、伴侣和身体影响等实际考量之外,更让女性害怕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会后悔的想象,害怕自己完全失去寻求自我的可能,害怕自己会把生活的失败和苦难归责于孩子,同时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害怕自己爱而不能。当妮娜问勒达为什么要离开女儿时,勒达说:我太爱她们了,在我看来,对她们的爱会让我无法成为我自己。
在这个故事里,勒达是48岁的母亲,也是23岁的母亲,是16岁的女儿,6岁的女儿,是女性的一生。影片中没有呈现的是,勒达不仅回忆起了自己做母亲的感受,还有自己做女儿时的记忆;不仅有养育孩子的崩溃,还有和女儿一起温馨的时刻,她们之间饱满充沛的爱;以及后来女儿们的成长,她的角色变化,对自己老去的身体的思考等等。
其中,勒达对母亲的回忆令我想起了《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那句: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女人。母亲给勒达带来的只有恐惧和不满,在她离开的三年里,是她的母亲帮她照顾着女儿,筋疲力尽,她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只是害怕她母亲给女儿带来糟糕的影响。她无法爱自己的母亲,她是迷失的女人,也成了迷失的母亲。
几年后费兰特又回到了这个故事上,她构想了一段友谊,始于一个阴险的娃娃游戏,结束于失去一个女儿。勒达的回忆,拓展成了莉拉和莱农漫长的友谊。在这里,莱农拥有了莉拉,在成长中逐步和母亲和解,并且不需要离开女儿就能够实现了社会地位的提升。也许此时,勒达才获得了拯救。
在看完《暗处的女儿》后,我脑海浮现出了这样的联想,如果说娃娃代表的是某种母性的象征和延续,莉拉丢掉娃娃的行为是否意味着她们和几千年母性建构的割裂?她们是新的一代,新的开始。此后代表母性的娃娃彻底从莱农的生活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代表着女性觉醒的莉拉一直存在在她的生活和思想里。
蒂娜的失踪一方面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就像莉拉说的,如此糟糕和不稳定,不仅仅是索拉拉兄弟这类人的存在,暗黑的人性随时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在所有关于蒂娜失踪的设想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恩佐说:那些偷别人的孩子,让他们的父母痛苦的行为,标志着我们处于一个非常恶心的时期。另一方面,又像在说,这样一个母亲的完美复制品是不存在的。
费兰特曾在《暗处的女儿》中探讨过怀孕这个生物工程的神秘性,一个从母亲身上剥离的肉体,带着母亲、父亲以及祖辈的影子,却又发展出如此多不同的地方,外貌、性格、意识。而在莱农的讲述中,蒂娜机灵,聪明,活跃,“她和莉拉一模一样”,但蒂娜失踪了,仿佛蒂娜注定就是不可能存在的。更重要的是,蒂娜的失踪把莉拉推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境地,给莉拉的生活留下了巨大的空白的事实。
这一切究竟是这么回事也许并不重要,费兰特也借莱农之口提醒我们不要太认真,她说:我通过艺术手法夸大了它们消失在地窖里的时刻,我放大了失去那两个布娃娃给我们带来的伤痛,为了达到感人的效果,我给其中一个丢失的布娃娃起的是那个失踪的孩子的名字。所有这些,都自然而然让读者把孩童时代丢失的“假女儿”和成人时期丢失的真女儿联系在一起。莉拉一定觉得,这是一种不诚实、哗众取宠的写法,就好像我利用我们童年时代一个重要的时刻、她的女儿,还有她的痛苦来赢得我的读者。所以,我想更重要的是,莱农和莉拉的一生不断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如同米兰昆德拉的理念,我们除了可以使用科学和哲学这两种方式思考世界,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