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很长但希望大家可以听完,我摘选了最后一段里的文字:
有时粒粒会利用这一点。父亲和母亲起争执后,各自青着脸,一人驼背坐着,手撑着太阳穴一言不发,另一人手上摔摔打打,让噪音代替语言,表达愤怒和震慑。她会故意以这个话题打破平静,若无其事地跟母亲谈起最近一次经期的变化,新的胀痛感,长于预期的天数,等等。母亲不会拒绝,她会喘一口气,捋平跳过发际线的头发,换一副心平气和的调门,轻声回答她的疑问。她们总能越来越顺畅地聊下去,有时聊这个,有时聊别的,齐心协力地铸造一种多数派的轻蔑态度,直到整间屋子充满柔和的、令格格不入者难受的气氛,直到父亲起身推门离开。
就像持续不断地揉眼睛,揉出眼中沙粒,就像浪头坚决地把它不愿容纳的东西推到海岸上去。
血是红色印章,是细细红线。上天用红线一样的血把她捆扎成礼物,送到她母亲怀中。即使丈夫暴戾无能,令人痛苦,只要想到这件礼物,母亲就不去责怪命运。
她曾那么喜欢这个伴随痛楚的秘密,它只属于她和母亲,任何人都无法参与,无法分享。她当初就乘着这样的红色潮水,从肉体的罅隙中滑进世界,从母亲的盼望中跨入现实。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儿有一种光,让你认清所有最深处的东西,并滋养真正的快乐。
十五岁她上寄宿高中,开学那天母亲送她去搭校车,叹道,以后回家就是客了——这话她得要十年后才能明白。她在学校里受到嘲讽、排挤,过得非常不顺,拼尽全力想在傲慢、矫揉的女生群体里谋得一个席位,建立一个不卑不亢的印象,就在那过程中,她不知不觉把自己与旧生活撕开了。
同宿舍的密友分享经期及其他琐碎杂事,她独来独往,没有密友,不过课上忽然来潮,向同学借卫生巾总还是借得到。母亲给她做了个一步裙式样的棉垫,那几个夜里,裹在腰胯处,腰间有扣子,再加上系带,怎么翻身也不会脱落。住校三年她一次都没染过床单。
那块玫瑰图样的棉垫子,她一直带到离家乡二十小时车程的大学里。
直到读研究生,她和母亲仍近乎无所不谈,只是逐渐不再聊它。偶尔两人打电话时,她告诉母亲今晚没去自习室,因痛经在宿舍躺着,母亲问一句,血多不多?颜色浓不浓?得到肯定的答复,辄表示放心。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跟她说昨天跟几个小学女同学聚会吃饭,谈起了更年期和停经。她说,原来那几个人都已经停经,有个人停了七八年,还不到四十岁,就一点也没了。我还一直有呢,没断。
粒粒说,对,你身体一向比同龄人好。
母亲用近乎撒娇的愉悦声音说,嗯,我觉得也是。说来奇怪啊,被这事累赘一辈子,年轻时真觉得,每月没这腰疼肚子疼的几天多好!现在又觉得,虽然麻烦,可要是真没了,不就不太像个女人了吗?
粒粒说,你不用担心这个,你是整条街最漂亮的女人,华北路赛西施。哎,没停经就是还有生育能力,你想不想再生个女儿陪你?
母亲说,我也想啊,问题是跟谁生呢?等你回来,帮妈去公园举牌子征婚好不好?……这是她离婚后两人常开的玩笑。
每次粒粒回家过寒暑假,一旦发现异样,会先到衣柜抽屉里找母亲的卫生巾来应急,再换衣服出门,去买自己合用的加长型。母亲用的型号越来越薄,越来越短小,她心知原因,再没跟母亲谈起。
在这个凌晨三点半,她把一件衬衣系在腰间作为遮挡,悄悄推门出屋,才想起那个老衣柜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新家里卫生巾储蓄在哪。客厅里萦绕着隐隐的鱼腥味,冰箱、饭桌、餐椅等物品像是黑夜里背过身去、闭目不看的人,几小时前,她在此处做的取悦他人的努力宛如不曾存在,不曾奏效过。
她没法出门去买,也没法靠抽纸盒里的薄纸巾撑到天亮,只能去敲另一间卧室的门。手指蜷曲起来,指节叩到门板上,传出第一声,就像遥控器按亮电视一样,她眼前再次浮起那种画面:一蓬银丝像道人的拂尘似的乱纷纷散在枕头上,母亲的鼻尖搁在极近的地方,每次呼吸都令几根白发飘飞起来……
前几声迟缓而微弱,没得到反应,她不得不攥起拳,用拳头上突出的骨头尖砸门。终于门里传出惺忪的一声:粒粒?是继父的声音。
她说,杨叔,我找我妈有点事。妈?你来一下。
母亲的声音不够积极地跟上来:好,等等。
她退到小卧室里,关上门,叉开腿查看,双腿间叠在一起的纸巾快被血穿透了。她把那团带血的棉纸取出来,再找两张纸,叠好填下去。门开了,母亲在身后问,怎么了?
她不敢认真打量这个刚从她中学老师床上爬起来的女人。王嫦娥穿着成套米杏色丝绸睡衣,衣服下摆扎在裤腰里。粒粒的母亲岂是穿睡衣的人?那么多次,她半夜溜进父母的房间,从熟知的一侧钻进被窝,那里永远有一个滑腻的、赤裸的怀抱,每次都像获得意外惊喜似的搂抱她,让她翻来翻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父亲和他带口臭的鼾声,都被母亲的身躯挡在远远的另一头。黑暗中,她能感受到母亲的身体,那种微微松弛、带有不薄不厚脂肪层的皮肤的滑嫩,还有香气,令人只想把鼻尖紧紧贴上去嗅了再嗅,直至融化其中。没有比那更美的印象了。天长日久后,这些回忆在与变质的现实的对比中,让人感到困扰、难以置信、如梦如幻……进来的不是母亲,是杨太太。
杨太太新镶了上排假牙,半夜起床没来得及戴,左边嘴唇上沿有一块塌陷,眼皮略肿,像不适应光线似的眯成缝,嘴唇苍白干燥,小声问,怎么回事?
有一瞬间她只想投入那个怀抱,但她知道那里的干瘪和骨头的触感只会刺痛她。她站着不动,小声说,妈,我月经提前来了,你的卫生巾呢?借我用一个。
母亲犹豫一下。我记得放在我那屋柜子里了,我去找一找。你等着。
她松一口气,目送母亲的背影出去,转身回到床前,移开枕头,把染血的床单拽下来,堆到脚边地上。月经过程的前十几个小时最难熬,她肩头酸沉,四肢困乏得难以抬动,膝头发软,双腿里像有丝丝缕缕的虫子来回窜。小腹痛如割刺,棉纸又要换了。母亲怎么还不回来?
她弯腰抱起床单,走进卫生间,关门,按下门钮中间的凸起。卫生间的灯光惨白,她放下马桶圈,坐下,小便了一次,扯下两格纸,手绕到后面擦拭,想把纸丢进废纸桶时,发现废纸桶放在左手边。杨器是左撇子,这样放显然是为了方便他。她不得不用左手把废纸桶拉到眼前,右手把带血的纸投进去,再把桶推回原位。母亲还在找,是什么拖住她了?杨器当然会问。但愿母亲别解释太多。
她又垫了几张纸,站起身,选一个最旧的塑料盆,放到洗手台的水龙头下。刚才忘嘱咐母亲了,不要告诉他详情,模糊带过的法子多得很。想到关于自己最隐私的消息正进入那男人的耳朵,她手臂上起了一片粟粒。哗,水从水龙头里汹涌而出,击打在盆底。她低头反复抚平那些小疙瘩,想起朋友们经常叫她——“粒粒皆辛苦”。
水声里忽然出现一个关门的声音,砰。她关上水龙头。谁出去了?将近凌晨四点,出去干什么?继父被吵醒了,睡不着,去晨练?……卫生间门的刻花玻璃上映出睡衣的杏色,母亲在外面说,粒粒,开门。
她拧开门钮,让母亲进来。母亲双手都是空的。粒粒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等她的解释。母亲说,我这儿没有卫生巾。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一直备着吗?
母亲脸上有一种阴沉的平静。她像一个被拎到讲台上当众陈述罪状的小学生一样小声说,粒粒,我停经了,半年前就停了。
粒粒没反应过来“婷菁”是什么意思,无意识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疑问。接着她胸口一酸,说道,也好,这下我不用担心你跟杨叔再生一个小孩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母亲没对这句话做什么反应,声音平静地说,我让你杨叔去给你买卫生巾了,路口有个24小时便利店。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吸一口气,一对眼泪急速地抛落下来。
母亲张开嘴巴,彻底蒙了的样子,啊?你哭什么?
她呜咽道,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让他……
母亲惶惶不安地把两手放在身前,攥了又攥,用委屈的声调喃喃道,怎么了呀?“这样”是什么样?这是什么大事吗?虽然不是亲的,可杨器怎么也算是你爸,让他买一次卫生巾没什么犯忌讳的吧?他一个老爷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你顾忌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夹杂着猛烈的吸气、抽噎和哆嗦,哭声扭曲,是那种无辜承受了伤害、心碎了的人的声音。
母亲还在说话。她感到母亲的两手握住她肩膀,轻轻摇晃。她想说,你不明白。我的血里有一半红色是你给的,我的血是你的血。这件事只属于我和你,只容许我和你。现在你把它毁了。当你给予的时候你不明白,现在你毁掉它的时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奋勇,欢快,它们像山脉深处的岩浆一样,灼热地涌出,顺着大腿滑下来。
凌晨四点钟的这场波澜很快平复了。杨器买回卫生巾,交给王嫦娥,回屋继续睡。粒粒想洗床单,王嫦娥坚持说,妈给你洗!终于把粒粒打发回去睡。王嫦娥洗净几条被褥上的血,晾起来。回卧室之前,她坐下小便,用右手扯纸,擦拭自己,再把纸传到左手,扔进左手边的废纸桶,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她在马桶蓄水的嘶嘶声里往外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又转身回来。白瓷砖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马桶中间的阴影里,有个红点。
是一滴血。
王嫦娥蹲下来,凝视那滴血。血已干涸,大概一粒红豆大小,表面形成一个微微凸起的弧面,闪着一点光。要很浓的血才能凝出弧度来。她在心里说,血很浓,很好,身体没问题。血滴形状圆极了,比画出来的还圆。粒粒小时,王嫦娥有时用口红在她脑门上点个红点,就是这样一个鲜红的圆。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血的光滑表面上,隐约印了指纹的纹路。
回到卧室,枕头上那颗白头发着稳定的鼾声。她一直没再睡着。
早晨七点钟,杨器起床,操持了一顿丰盛得有点过分的早餐。和谐的早餐后,粒粒收拾了行李出门。杨器照例穿着手织毛裤送到门口,粒粒走下一段楼梯,仰头挥手说,爸,再见。
王嫦娥替粒粒推着行李箱走到小区外,等出租车。送别到了末尾,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盼望着离散。在关于早饭和天气的无意义闲话中间,她突兀地插了一句,粒粒,你不生妈的气吧?
粒粒的眼睛和面孔就像无风的海洋,她轻松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王嫦娥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
别瞎想了,没有!咱们俩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会生自己的气吗?不会的。粒粒探过身来,抱住了她。王嫦娥也抬起手臂,抱住女儿,那个身体隔着衣服,饱满,结实,骨肉匀称,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粒粒在她怀里轻轻挣扎,推开她,车来了,我走啦,妈。
王嫦娥回到家,发现客厅地板湿漉漉的,落地音箱里放着《锁麟囊》。杨器在客厅一边擦地,一边用假嗓子跟着哼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忽然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瓷砖地还没干,闪着湿润的光泽。那滴血不见了。她心里号叫一声,一种丢失重要东西的钝痛在体内一搅,眼泪像热血似的,充满了眼眶。
看了这篇故事,几度震撼我,非常细腻,但不会让人觉得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是真切的感受,妈妈变成了杨太太,这个选择她是否也真的满意,在厕所那段要用右手把擦拭过的卫生纸扔到左手边的垃圾桶里,是不是暗示着妈妈有放弃自我,毕竟这个新屋里没有一会旧屋的东西了,继父把经血擦去的时候,母亲也发现她们之间的联结在褪去,在最后送别的时候,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要追回的拥抱,不敢声张但又不敢独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