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怪正常的第054期節目,採訪藝術家倪祥。
最接近死亡的事物
很少有藝術家像倪祥這麼痴迷垃圾。
如果去台北市立美術館看正在展出的「倪祥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可能會受到不小的衝擊。加上過道,三樓一共五個展覽空間,滿坑滿谷堆滿了垃圾。
這些垃圾並各有其時態。
說是垃圾,其實是每個人都會用到的日用品,如果不是放在美術館,你大概習以為常,不會多看一眼。但,倪祥堂而皇之地把它們搬到了美術館的廟堂之上。如果你駐足,多看一眼,會發現,所有這些垃圾經過倪祥之手,已經化腐朽為神奇,歡樂、戲謔、諷刺、幽默、背後藏著深情與憂傷。
從杜尚把小便池帶入美術館,藝術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成品成為當代藝術的一部份並不稀奇。但如何利用這些現成品,背後的觀念至關重要。
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垃圾,經過藝術家倪祥的變形、組裝、組織,變成庸常的史詩,歡樂的面具,憂傷的喜劇,一顆隱隱爆炸的悲傷核彈,如展覽題目所言——大家都來看你了。
你罹患重病,接近死亡,或者已經離開。
這些垃圾亦可視為你的遺物。倪祥整理親人的遺物?替自己和所有人善後?
如果補上展覽作品生發的背景,情感的衝擊力更如颱風席捲,這些作品源自於倪祥對婆婆、小狗NASA、父母的照護經歷。
如果悲傷來得猝不及防,來得太過沈痛,一般人會下意識地選擇疏離,跳脫,自己成為自己的觀眾,甚至面帶戲謔的苦笑。
倪祥喜歡用水果紙箱。
個展入口處,主視覺霓虹閃爍的燈箱由手繪水果紙箱組成,香蕉、鳳梨的圖案,加上他特意修改過的標籤「新居落枕(成),取雜琢之,時間事故,出去走走,有空再約。」
展覽第一個空間,門口正對的是一艘帆船。很多家戶都有的寓意「一帆風順」的紀念品,不同的是,帆船上沾滿了蒼蠅,是真實的蒼蠅標本。
就像在春節策展「保證掛」,討論死亡,用溫水煮青蛙一樣,倪祥擅長觸大家的霉頭,開戲謔的玩笑,讓大家注意政治正確、意識形態腐敗後,生活腐爛真實的另一面。
如此處理,源於倪祥個體的生命經歷。一次車禍被撞,疼到齜牙咧嘴的他臥在地上,抬頭卻看到「一帆風順」四字,對他是晦氣的經歷,自此他對所謂「一帆風順」有了不同的情感體驗。
第一間展場左手邊,祖國特區,牆上有隱形的五角星圖案,地上堆積關於中國的各種日常紀念品,變形後的秦始皇兵馬俑,攤開的書冊《中國風物彩色專輯》、《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知識讀本》,伴隨著修改過的直男追女秘訣歌曲和廣播在展場迴荡。
放大的藥囊、散亂的瓶瓶罐罐、風景畫、報紙、人偶、行李箱、被子、衣服架、從觀念變成行為的展示殺豬過程的小豬撲滿(存錢罐)、塑料桶,這所有的垃圾都是倪祥的父親自生活中收集而來的,是家人生活的一部份,也是個體廉價記憶的一部份,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倪祥通過改造紀念品,不顧一切地去玩弄它們,在這一過程中,和這些日用品、垃圾、家人、生活、個體記憶,建立起更緊密的連結。
第一展間到第二、第三展間的過道空間,用訂製的新紙箱和已經用過的水果紙箱呈現出一個車禍現場,紙雕塑,裝置藝術,彷彿可以聽到車胎和馬路摩擦的聲音。
過道空間的白牆上,填滿了藝術家在照護家人期間,寫下的筆記斷片,都是一些如羅蘭巴特《愛情絮語》文體的文字,充滿意識流與細節。
家人生病需要投入照護,對整個家族來講,無疑是一場生活的車禍。
過道左手邊的展間,是更具符號化的垃圾。成包的黑色塑料袋裝滿垃圾堆在牆角。如果仔細聽,還會注意到垃圾袋裡有過時的老歌,且每到高潮部分,人聲卡卡聽不清楚。
展間有床、浴室、戰車、獎杯組成的天使。浴室失能,蓮蓬頭沒水,只能靠管線出水。戰車是由各種照料病人需要的實物組成的,輪子是衛生紙捲,長長地拖在地板上。戰車上擺滿藥膏、ok繃(創可貼)、棉棒、生理鹽水瓶等等。
戰車的內部擺了四排紅色的椅子,像人生電影院,更像遺體告別式的現場。就是在這個場合,「大家都來看你了。」
送你最後一程。
右手邊的展間,靠右牆有一條斜坡道,模擬腿腳不靈便走路失衡的狀態,靠左牆擺放著三張連在一起的助走器具。中間有三個隔開的獨立空間,分別寫著:「你說很熱是這樣嗎?你說很冷是這樣嗎?你說腳很重是這樣嗎?」對應的是空間內很熱的燈,很冷的冷氣,腳下很厚的海綿。病人的感受敏感,照護的人,如何感同身受?手寫的粗糙字體,充滿了愧疚與沒法補償的遺憾。
如果你照護過親人,走進這樣的展覽現場,勢必有頗多感同身受的地方;如果你沒有這樣的經歷,恭喜你,但你日後勢必會經歷這樣的場景;或者拋開照護這個議題,你勢必經歷日常生活,也必將經歷死亡。
倪祥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場內是一些最接近死亡的事物。
多年前的一次藝術工作坊中,倪祥被要求通過表演介紹自己,他和現場的人借口袋裡的垃圾,然後連同自己一起走進子母車(垃圾車)。他說,「從很多個角度來看,我就是一個垃圾。」
當倪祥對「畫功好,入系展」就是公認的「藝術」不以為然時,鐵路公務系統退休的父親、素人藝術家倪國倫先生以自己的切身實踐震撼了他。父親在嘉義的公園,做各種奇怪無用的藝術嘗試,在樹洞裡搭小廟放置撿來的佛像,在樹幹上畫畫。那是「大地藝術祭」還沒出現的年代。
「做藝術的材料,不要買,要用撿的。」這是父親給他的藝術建議,這次個展的其中一個緣起在於處理父親多年囤積的垃圾,「作品做到一半材料不夠了,給我爸打電話,他就給我郵寄來六箱(東西),打開一看,都很好用,就很爽。」倪祥對此頗為自得,父子聯手合作了一把藝術創作。
採訪時,我們追著關於垃圾這個問題和自我定位不放,「我沒有懷疑,就是垃圾。」倪祥停頓了一下回覆:「我算是很幸運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藝術創作。但這樣養家糊口沒辦法,遇到愛情也會有挫折。但這是我的選擇,沒有空間可以怪別人。我也試過去工作,去妥協,但發現自己真的不開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最後的展間是倪祥創作的影像作品,臉上塗抹白灰的男主角,乘著墓碑(改造成的)遊艇,在被水淹過的墓地,迎風前進,如是瀟灑,迎向死亡。
「這次個展的作品是我對自己的許願。我沉到自己內心很裡面,問自己,這個確定是自己想要的嗎,如果是,就打撈上來。」倪祥終於送走了常為他做貓耳朵的婆婆,和他訓練得脾氣非常好的小狗NASA,也有了後來的這些作品。
看似瑣碎卻又頗具規模的垃圾們,堆放在美術館,疏離、曖昧、古錐、荒誕,卻又莫名的溫暖。在這些藝術作品背後,似乎可以感受到當代藝術家張立人口中「巨大藝術家」倪祥的體溫。他用這些垃圾半遮半掩半深情,用這些作品打撈內心深處的記憶,無論愧疚、遺憾、無奈、成功、失敗,在巨大的、平等的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或者都值得仔細回味。
二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台灣大停電。倪祥和家人從嘉義大同國小對面的老家爬上四樓樓頂。四週一片漆黑,月亮為天地塗上一層銀白,頗有超現實的詭異,有如神啟,當時高二成績墊底的他跟家人說,「如果我補考可以過的話,就讓我去畫室吧!」
這神奇的月光,好像一路照了下來。
本期主播:
振江@北方,胡人,前媒體人,自由撰稿人
Zoe @南方,漢人,前媒體人,文化創意策劃人
特邀嘉賓:
藝術家倪祥
訂正:節目中(1:31:28)提到《移動的廣波》S2EP03《雙面人單口破梗》倪祥自問自答的問題串由簡志峰和馮志銘共同設計。
圖片拍攝自展覽現場。
視覺:D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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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增长,照护亲人,或者被亲人照护成为一个要紧的问题。
老齡化社會下,這更成為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
如何应对,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结果?
“大家都来看你了。”台湾当代艺术家倪祥以照护亲人的经历为题材,以日程生活用品(垃圾)为媒材,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举办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