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怪正常的第055期節目,我們和香港詩人、學者陳智德一起聊九龍城寨的前世今生。
「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在台北忠孝東路談到九龍城寨時,香港詩人、學者陳智德斬釘截鐵地回答。儘管他自小在城寨外圍的九龍城活動,但從未想過再進一步,踏入城寨。
「我的媽媽和姨婆在九龍城有房子和店鋪,我小時候經常在那裡走動,走動的地方和九龍城寨僅僅一街之隔。」陳智德回憶,「從小媽媽和姨婆就對我說『千萬不要進九龍城寨,進去就出不來,裡面有鬼哦』。」
另一個關於九龍城寨的記憶是,父親帶他去九龍城寨外圍去看牙醫。如今每次看牙醫都會想起那次刻骨銘心的經驗,牙齒還未完全鬆脫就被生生拔掉,少年陳智德發出遠比實際疼痛慘烈的嚎叫來抗議父親。但父親下次,還是照例把他帶到這家牙醫診所,因為父親要照顧牙醫朋友的生意。由於九龍城寨屬於三不管地帶,沒有執照的牙醫,可以在此地經營。
三不管地帶的九龍城寨,屬於世界的飛地。
當時香港禁買的狗肉在城寨內如常販售,毒品和情色場所遍地開花,黑社會幫派接管了此地,暗中自有一套邏輯和秩序。
實際上,九龍城寨是佔地僅三個半足球場大的建築群。繁盛時期聚集了五萬人,堪稱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社區之一。這麼多人,只有兩個廁所,兩個出水口。垃圾遍地飛,老鼠和蟑螂隨處出沒,由於建築密度太高,幾乎難見天日。
有條件的人,都希望盡早離開城寨。
但離開之前,九龍城寨確實是寸土寸金的香港,所謂金融天堂,難得的中轉站,接納底層窮人的所在。
陳智德認識住在九龍城寨的朋友,後來朋友在拆遷之前,就離開了城寨。
1991年11月28日,香港啓動首輪清拆。至1994年,九龍寨城正式清拆,居民遷至其他公共屋邨,遺址改建成九龍寨城公園,於1995年8月啓用。
我們日後看到的九龍城寨,更多是在攝影作品、影視作品、甚至遊樂園、遊戲中。
無論是加拿大攝影師格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和英國建築師林保賢(Ian Lambot)於1993年合著出版之書籍,2015年翻譯成中文版的《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還是電影《功夫》、《攻殼機動隊》、《銀翼殺手》;位於日本神奈川縣川崎市日進町一座名為 Warehouse 的室內遊樂場(佈局仿照九龍城寨,已於2019年11月17日結束營業),都能看到九龍城寨的影子。
如今五十五歲的陳智德早過了「怕鬼」的年紀。三年前,他辭去香港的教職,帶著一百多箱書漂泊到台灣討生活,並傳播香港文學的星火。
這一天我們在台北一家山西餐廳用過餐後,就近找了一個地方聊九龍城寨與香港。陳智德開講之前,先和我們要了紙筆,畫了一張地圖。
地圖上,九龍城寨在中間,周邊是九龍城、宋皇臺、大海。
地圖的右上角,陳智德寫了四個關鍵詞:歷史、居民(內外)、影視、想像。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他從這四個維度聊九龍城寨。實際上九龍城寨不僅是香港的縮影,也是所有世間的烏托邦與修羅場。
如題九龍城寨:文武場 ,異見場 ,自由場 ,生死場。
以下附上陳智德(陳滅)寫香港的一首詩歌,節目最後,是他的粵語朗讀。
《北角之夜》
陳滅
在車站等候的煙圈凝聚又吹散
夜蟲集結燈下,像聚會的朋友
陸續相聚一室,各自談話
有時誰人談起故事,吸引了眾人
拉一拉衣袖,一下揮手的動作
聆聽帶來的歡笑,連結的手
長髮靠在窗邊,轉身一看他人
注射的目光太靠近熱熾燈泡
墜落了,又一隻折翼的燈蛾
餘下三三兩兩在車站,我們知道
會有另一段談話在別處開展
一輛電車在對面反方向遠去
仍迴響車輪與路軌磨擦的聲音
教目送遠影的朋友說話斷續
囁嚅言語久未平伏。在這方向
另一電車駛近,我們的話仍沒有完
附和這老機械的聲音
我們談起從前……從前
總有那麼多相近的節奏
像迴旋又迴轉的鋼琴曲
一人讀出鄉間細密的來信
另一人續以腳踏的停頓
用衣車織起連綿的談話
皺紋雙手稍稍眨動雙眼
把縫起的布慢慢推前一點
別過象徵永別的暗藍大字
迎來遊樂場般的細碎樂聲
在下一站,「從前」下了車
我們又接近了明天一些
門關上,我們沉默了一會
電車開行,仍有樂聲奏下去
但我們已找不到適當的言詞再說
火燒的霓虹招牌接續後退,在窗外
迎來了「現在」,現在忽而狂笑絕倒
忽而因一句話靜默,收斂了歡聲
朋友幽幽嗚咽,那是突發的哀音
還是自從前延續至今?
短髮看成了長髮,微暗靠在窗邊
載著三三兩兩零落了的言語
電車閃動了燈……替我們答話
本期主播:
振江@北方,胡人,前媒體人,自由撰稿人
Zoe @南方,漢人,前媒體人,文化創意策劃人
特邀嘉賓:
陳智德,詩人、學者、台灣清華大學副教授
視覺:D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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