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掉落·共读」乔治·斯坦纳:伟大作品与糟糕的创作者无用读书会

「随机掉落·共读」乔治·斯坦纳:伟大作品与糟糕的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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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在《存在主义咖啡馆》那期节目中,我们就探讨过这个问题,作为读者、受众,我们该如何面对伟大的作品和其糟糕的创作者,当时的话题是围绕着哲学家海德格尔展开的,那次讨论也大致理清了三位主播各自的立场,但这类状况还在持续发生,也或多或少会对我们造成小小的困扰,就在不久前,英国小说家尼尔盖曼受到多名女性的性侵指控,直接导致多部相关影视作品宣布暂停,包括《好兆头》第三季和《坟场之书》的电影版。

刚好今天在读的一本小书中对这个问题有了一次正面回应,而且谈论的对象正是海德格尔,于是就分享出来给有同样困扰的读者、听友作个参考。

这本书叫作《漫长的星期六》,是乔治斯坦纳的访谈录,乔治斯坦纳是一位文学批评家、散文家、哲学家、小说家和教育家,也被许多人视为“当今文学界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1929年出生于巴黎,2020年2月4日病逝,享年90岁。另外斯坦纳是犹太人,在举家逃难到美国后不到一个月,纳粹就占领了巴黎,他的小学同班同学中,包括他在内只有两名幸存者,所以当他在谈论海德格尔的纳粹倾向时,其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原文】

阿德勒:您的评论中经常提到海德格尔。但您肯定已经了解了海德格尔在担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期间发表过的那些证明他加入纳粹的文章。这是否会改变您对其哲学的看法?

斯坦纳:自从初次试读《存在与时间》,我就认为我们在和一位哲学巨人打交道。一位巨人。一位邪恶的巨人。我不能想象没有海德格尔的20世纪思想(不管是萨特、列维纳斯还是解构主义都缺他不可);他是迄今为止其中最伟大的。至于他的纳粹主义问题,最好的回答是纳粹曾经给出的回答——1933年到1934年间,面对海德格尔想做大学校长的抱负,柏林的纳粹当局曾宣告:不,他是一个“Privat-nazi”。这个单词不太好翻译,可以说是“私人纳粹”。什么意思?它并不意味着海德格尔是种族主义者(顺便提醒一下,他的博士生几乎都是犹太人——从他的情人汉娜•阿伦特开始,然后是马尔库塞、洛维特,等等)。我们找不到任何种族主义的痕迹。他觉得从生物学角度思考人种问题是愚蠢的(但在纳粹主义中这必不可少)。我们可以说他是纳粹之前的纳粹。此外,他残忍的妻子早在他之前就加入了纳粹。

这意味着他相信德国的复兴,并且在纳粹主义中看到了对他所说的“两大威胁”的唯一的抵抗,这两大威胁即美国的资本主义和苏联的共产主义。在我看来,他先知先觉,理解了这两大威胁背后都牵涉到技术问题,而且理解了美国技术统治的资本主义与列宁斯大林主义之间的关系,比它们与欧洲古典精神之间的关系更近。这是一种天赋。同时,欧洲的失败,对他来说就是德国的失败,意味着这两种力量对欧洲大陆的统治。当然,他说得有道理。在我看来,这套说辞完全不能用来为真正的秘密和罪行开脱,这些罪行包括他在战后拒绝对大屠杀、集中营政策和纳粹主义的反人性行径作出声明。恰恰相反,您很清楚,在1953年的一段臭名昭著的评论中,他再次谈到了那场运动中伟大理想的破灭。

对瓦格纳来说同样如此。在午餐等待甜点的时候,柯西玛•瓦格纳对她的仆人说:“我们得等等,主人在弹钢琴。”在二楼,我们听到瓦格纳在弹琴。他正在练习,为歌剧《帕西法尔》的复活节音乐作准备。然后他走下来。在餐桌旁,柯西玛亲眼见证瓦格纳是如何谈论犹太人问题的,他说:“犹太人必须被火烧死!”同一天,他创作了《帕西法尔》的复活节音乐。您可能会告诉我:“我们必须理解……”不,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只是芸芸众生。您和我,我们都非常渺小。感谢这些巨人,我们拥有了伟大的遗产。我无法想象没有《特里斯坦》,没有瓦格纳的其他作品,没有《存在与时间》,没有评论康德的书籍,没有评论前苏格拉底时期的文章,我将如何存在。海德格尔全集将会有一百多卷。

我所听到过(针对这种反差所作的)最好的解释来自海德格尔最喜欢的学生及继承者伽达默尔,他也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在弗莱堡的海德格尔百年诞辰纪念日上,我和新纳粹历史学家诺尔特几乎要大打出手。这时身材魁梧的伽达默尔,异常镇定地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斯坦纳!斯坦纳!别激动。马丁(指海德格尔)是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最平庸的人。”这是一种绝佳的分析,没有试图为谁辩解,但恰如其分。除了海德格尔、瓦格纳,我们还能举出很多其他例子。

如果您问我是谁决定了现代法语的走向,我要说,是普鲁斯特和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让塞利纳成为法语世界中最伟大的魔术师之一,与拉伯雷比肩。但他的伟大还不止于《茫茫黑夜漫游》。他流亡丹麦后所写的三本小说《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北方》和《里戈东》(现在很少有人读)也非常出色,留下了很多经典段落,比如科隆的火灾中他与他的猫贝贝尔一起,猫离开了火车,跳进烈火。在锡格马林根,完全失聪的贝当听不到英国飞机降落在桥上的声音,这是很莎士比亚的片段!我用词一向谨小慎微,但这个可怕的男人有着卓越的创造性的诗意。他还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位医生对穷人和动物都很友好。我对动物也很着迷,也不惧跟别人分享这份热情。动物以及动物的痛苦对他有着重要意义,我很敬佩。然而我也不明白,这几本书与《屠杀琐事》以及其他声名狼藉的文本的作者竟是同一人,他还写了各种反犹小册子和抨击文章。您要是问我,我在这里也解释不清。这个想把所有犹太人都放进烤炉的人和刚才说的那位竟是同一人。我们该怎么办?作为一名读者,作为一名教授,我亏欠这些文本很多。它们滋养了我的思想和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得捍卫文本背后的这个人。或许,最大的运气,就是不去和他相遇:我拒绝与海德格尔相遇。我不想,也不敢认识他。当然,我本来有机会认识塞利纳。

没有瓦格纳该怎么办呢?瓦格纳之后的音乐依然是瓦格纳的音乐。而哲学呢?我刚读了德里达的一句话,他说:“未来的哲学不是支持就是反对海德格尔。”我无法想象这些伟大而可怕的男人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也许这个现象对女性来说更为罕见——这里存在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不能马上找到一位女性的例子。女性中曾经出过暴君、虐待狂、下毒者,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位女性的思想(在文学、诗歌和科学方面)能同时容纳一种仇恨、一种法西斯式的人格和意识形态(上帝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女性)。我或许错了,但这其中可能存在一种有意思的区别。

【音乐】

《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created with Su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