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大家收听音频课程《从照护到安宁疗护》。我是临终、死亡心理文化研究者彭小华。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省级医院。去医院不久,我很快发现一个令我震惊的现象:当一个人罹患癌症之类的重病,或者病入膏肓,时日不多,医生不是把病情告诉患者,而是告诉家属。家属往往对患者隐瞒病情,甚至提供虚假乐观的信息。
几十年过去了,向患者隐瞒和谎报病情的现象依然普遍。据相关研究报告,约有50%到80%的癌症患者不知道自己具体的病情或预后。在农村地区,这一比例更高。
相关的法律、法规、条例规定了患者的知情权。当前国际上公认最有利于帮助患者善终的安宁疗护,基本原则是以患者为中心和决策共享。
也就是说,善终的前提条件是根据患者的偏好决定治疗方案,法律和医疗伦理也规定了患者的治疗决策权。
为什么向患者隐瞒病情的情况在我们的社会如此普遍呢?
在生命的尽头,为了帮助亲人善终,什么真正重要呢?是不惜一切代价只要活着,还是权衡利弊得失,适时停止激进的治疗,转入安宁舒缓治疗,把生存质量、身心安宁,而不是是否活着作为优先考虑?
人们一般把临终、死亡过程视为一个身体性事件,明知无力回天,仍然致力于激进的治疗。殊不知,反抗和搏击会造成最大的身心摧残。
根本上来说,临终、死亡过程是一个精神性事件。个体在这个阶段的核心任务,是在精神心理上做好告别世界的准备,这涉及到认知和观念改变。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可能正确把握照护的重点,做正确的事情,真正实现帮助临终者善终的目的。
如何向患病亲人告知病情,以及同他们讨论治疗方案呢?
这些具体而现实的问题,是这一节讨论的内容。
隐瞒病情,真的好吗?
从情理来说,很多人向患病家人隐瞒病情,往往是出于担忧和恐惧。他们认为患者无法应对真实病情,得知病情后会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从而加剧病情,不利于治疗。有些照护者担心患病家人知道真相后,不愿意继续治疗。还有些照护者担心患者绝望自杀。
除此之外,对绝症、临终患者隐瞒病情也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
我们的文化中有“老还小”的观念。照护者无意识地把老人视为婴幼儿。有的照护者直接把老人叫做“乖乖”,反映了他们把老人当作婴幼儿的心理。如果患者本身是晚辈、年轻人,那就更可能会被当成孩子了。心理学上把这种情况称为“婴幼儿化”。既然被当作婴幼儿,患者便不再被视为有思考和决策能力及心理承受能力、情绪调节能力的人,自主性、决策权当然地被忽视,成为照护者和其他家人治疗决定的被动承受者。
人们隐瞒病情因为认为这么做有利于患者,但是对于隐瞒病情的恶劣后果,人们普遍缺少意识。
除非征得了患者同意,否则,向患者隐瞒病情是照护者的自我授权,是对患者个人主权的剥夺。这一点,没有歧义。当然,患者丧失思考能力和交谈能力的情况例外。
在家人生命的尽头,告知他们病情,万一放弃治疗怎么办?知道病情后放弃治疗的人肯定是有的,但这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葛文德医生在《最好的告别》中说,在生命的末期,退守、保存实力比战斗、攻城略地更明智。这可能有些反常识和直觉。当然,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和病情严重程度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研究发现,相比治疗到底的末期患者,采取了安宁缓和医疗的人不仅生存质量更好,抑郁、焦虑发病率更低,而且总体生存时间还更长,“听起来很有禅意:不努力活得更长,反而活得更长”。
我母亲的情况符合以上结论。得知癌症诊断后,她拒绝了医生和我们兄妹的手术治疗建议。结果,她不仅避免了在高龄、衰老的情况下再挨一刀的风险和身体亏损,而且,存活时间并不比医生预计的术后存活时间短。关键是,她的生存质量更好,因为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治疗方式,她活得很开心。
隐瞒病情的家属相信,如果患者不知道病情严重,对康复抱有希望,身体和精神状态会更好。为了让患者保持积极的态度,鼓励他们积极配合治疗,便选择隐瞒严重的病情,甚至报告虚假乐观的消息。
其实,家属对患者心理承受能力的推测未必真实,可能是自身担忧和恐惧的投射。与其说是担心患者承受不了病情的消息,也有可能是害怕面对患者的痛苦和情绪反应。 对此,照护者需要有自觉。
如果照护者真正在意患者的福祉,就要尊重患者的主体性,倾听她,采取她想要的治疗,实现她的愿望——哪怕与自身的愿望相背。
这是真正的爱。
我在不同城市公开分享的现场,做过多次随机调查。90%以上的听众都希望了解自己的病情,但只有不到10%的人表示会把病情告诉患者。大多数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以不同的标准和方式对待自己和患病家人。
关于善终的研究发现,对于生命末期的优先事项考虑,家属和患者有差异。患者更重视尊严、舒适等人文需求,家属优先考虑延长患者的生命。
的确,患者知情后,情绪难免波动。家属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但解决办法不是隐瞒、欺骗,而是和他们一起积极面对。
“坏消息”会带来什么心理影响?
针对癌症、死亡之类的“坏消息”带给患者的心理影响,美国生死学先驱、《濒死与死亡》作者伊丽莎白·库布勒-罗斯提出了著名的情绪发展阶段理论。
《论死亡和濒临死亡》是一部拓荒性的作品,作者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是心理分析一生,长期研究病人临死前的状况和心理活动。
根据该理论,一开始听到坏消息,患者可能感到难以置信,体现出震惊和混乱,拒绝接受现实;接着是愤怒、委屈和不公,向自己、他人或命运发泄情绪,质疑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困境。第三个情绪阶段是讨价还价,试图通过妥协或请求改变现状来减轻痛苦,与自己或更高力量进行心理交易。然后逐渐接受事实,继而感到深深的悲伤和失落,表现出抑郁的情绪。
最终患者会接受事实。虽然仍然会感到痛苦,但能够开始面对现实并寻找继续生活的方式。
希望罗斯的理论有助于家属缓解对“坏消息”负面心理后果的担忧。崩溃、痛苦是正常反应,但是,是可以过去的。
家属向患者隐瞒病情,除了基于错误的观念和过度的担忧、恐惧,其实,也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告知。
向患者告知病情、与他们讨论医疗决策是很难的。全世界都是如此。不仅普通人觉得难,就是医疗专业人士也觉得很难,很棘手。
葛文德医生在《最好的告别》中把告知病情、讨论治疗选择的交谈称为“艰难的谈话”。
接下来,我们聊聊如何进行“艰难的谈话”,如何向患者告知病情和讨论治疗方案。
如何进行“艰难对话”?
为了更好地进行沟通,照护者需要充分理解患者的病情、治疗选择及不同选择的风险和收益。这需要与医生进行坦诚的沟通,确保自己能够清晰表达医生的专业意见,以便与患者讨论时,能够准确传达医生的解释。
拿到母亲的癌症诊断报告后,我马上同医生进行了交谈。医生告诉我,有很好的手术机会,是一个中小型手术,技术很成熟,而且母亲没有其它慢性病,手术风险很小。住院时间也不长,一般两周就可以出院回家。
听了医生的说明,我心中有数了。我调整了心情,确保自己处于一个积极、乐观的情绪状态,然后回到家,及时、如实地把诊断结果告诉了母亲,没有掺杂情绪,并把重点放在治疗方案上。
母亲本来坚强、达观,但我传递消息的方式也有助于避免情绪崩溃。
如果照护者不确定患者是否需要了解病情,可以主动询问,“关于身体情况,你想要了解吗?你想了解多少呢?”
关于治疗决策,患者是否希望参与,也可以询问,“你是想让我帮你决定,还是想自己决定呢?”
如果不确定患者是否能够承受坏消息,可以询问,“关于身体情况,你有什么感觉呢?”,“如果预后不好,你有什么担心的吗?”
照护者需要理解患者的情感,尤其是在处理与生命有关的问题时。患者可能有不同的情绪反应,比如焦虑、愤怒或无助。理解这是正常反应,平静地等待情绪的风暴过去。
曾经接访过一位患乳癌的中年女士。确诊乳癌后,她经历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焦虑、抑郁、恐惧等各种情绪不一而足。家人也经历着复杂的情绪。大家变得小心翼翼,不敢提起她的病,甚至不敢使用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字词,生怕触动她的情绪按钮。她无人可以倾诉,独自默默承受内心的煎熬。
见到我,说到癌症诊断结果,她爆发出了激烈的情绪风暴,哭得不能自已。
我理解她积蓄了很多的情绪压力,哭出来对她是必要的宣泄,所以并不急着安慰她,更没有制止她。我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她哭,一手抚摸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时不时递纸巾给她。她哭了有5分钟左右的时间吧,然后哭声渐渐平息,情绪的风暴逐渐停止。
在保持同理心的前提下,照护者欢迎、鼓励家人提出疑问、表达想法。当患者的想法与自己不一样,不要起情绪,不要急着反驳、纠正。
照护者需要学会做好课题分离,把别人的课题交给别人。医疗决策后果的直接承受者是患者,所以,是患者的课题。
谁承担后果,决定权就应该属于谁,这才合理。
我的母亲平静地接受了患癌的事实,但她拒绝了医生的手术建议。我们兄妹一起和她进行了交谈,但她仍然不肯做手术。
慎重起见,我们召开了家庭会议。我和哥哥再次传达了医生的建议,并回应了之前交谈中母亲谈到的一些顾虑。母亲重申了她不做手术的理由。她头脑清楚,说的在情在理。
我们没有勉强她,连劝说都没有。因为是否手术是她的课题,我们理解和尊重她的决定。
得到我们的理解和支持,母亲非常满意,直到死,一直都过得很开心。
她在癌症诊断后活了三年。这个时间,与医生预计手术后活的时间差不多。不同的是,她没有去挨一刀,她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最后一段人生的。
有时候,家人之间对治疗有不同意见。这个时候,要避免陷入权力争夺和意气之争,确保讨论聚焦于患者的最佳利益。
不像母亲,我父亲在健康时没有交代临终医疗偏好。在他丧失交谈能力后,作为法定医疗决策代言人,我和哥哥需要代他做医疗决策。关于是否为他采取延续生命治疗,我和哥哥持截然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父亲“植物地”活着很痛苦,没有意义,主张放他离开。哥哥不赞成那样做。
我们兄妹进行了四轮讨论,彼此都尊重对方的表达,没有指责和争执,关系没有受到伤害。
一方面要尊重被照护者的知情权、决策权和围绕治疗的主观偏好,另一方面,照护者也有必要与医生做好沟通,了解病情变化和最新的治疗进展,为患者保驾护航。
死亡不是一个个体性事件。按照安宁疗护的原则,家属是帮助患者善终的合作伙伴,分享共同决策。在患者身体和精神、心理力量都不断下降的情况下,他们的角色非常重要。
在母亲的临终治疗选择上,由于她明确交代不采取积极的治疗,要求减少痛苦和折磨,而不是无意义地延续生命,我和哥哥把母亲的指导思想传递给医疗团队,得到他们的理解和配合。我们只保留了非做不可的检查,致力于疼痛和症状管理,既节省了医疗资源,也减少了母亲的痛苦和焦虑。
这一节讨论了隐瞒患者病情知情权的危害,患者医疗决策权与善终的关系,如何理解和承接患者知晓病情后的情绪反应,及如何进行“艰难的谈话”和如何讨论治疗决策。
今天就聊到这里。下一节是本系列课程的最后一部分,我们讲讨论如何面对丧亲的恐惧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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