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文艺作品热衷表现的一个地方。大工业时代那些辉煌而又破败的遗迹,九十年代经济改革所造成的社会整体动荡,某种社会理想破灭后的普遍失落,工人阶层某种已经显得不合时宜的旧贵族式的忧伤,与东北人普遍所具有的戏剧化人格,一起构成了一个戏剧富矿。一个时代巨大而又悄无声息地落幕,一个个具体的人又在其中懵懂而又真切地承受那加诸于每一个人的平庸苦难,让很多创作者都被这种极致与丰富性所吸引。这种集体情绪,滋养了双雪涛、班宇如《平原上的摩西》《逍遥游》等小说,也给予了《钢的琴》《白日焰火》《漫长的季节》等影视剧最核心的灵感。
《老枪》也属于这一风潮中的一份子。但与大部分刚才提到的东北题材不同,《老枪》并没有突出它那种显性的地域特色,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特性,或者也可以说是刻板印象。东北九十年代行将倒闭的工厂,于本片创作者而言,成了一个人性的试验场和试炼场,它更执着于探讨在一个复杂社会境况之下道德和正义的模糊和暧昧。而这也是这部电影最有价值的地方,它有着一种试图找到答案的执念,以及最终找不到答案的悲怆。
道德和正义的坚守者,发觉自己的偏执,其实只是对朋友和他所关心的人更大伤害。而在更大的尺度来看,那些作恶者或者说体制的蛀虫,他们的行为反而能为那些主人公所关心的人带来真正的福利。是自我的道德守则重要,还是最大多数人的福祉重要?片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道德困局之中。当他们所受的伤害足够强烈时,他们那些看似错误的选择甚至是铤而走险都变得合理。在这部电影中,反派前所未有地消失了,而当影片缺乏了真正的具象的坏人之后,那种对于悲剧的追问,也就变得更加令人动容。
影片就如同导演所喜欢的杨德昌一样,试图精准地重现那个复杂的伤害链,去解析一个无解的系统性悲剧。而在这其中,是生存、道德、情感、良心以及命运之间犬牙交错的争斗和权衡,但结局仍然是无法阻止的毁灭。他们的死去,是命运的偶然,也是整个时代失序然后重组过程中的必然损耗。
而这种宏伟的雄心,需要创作者有足够的耐心和篇幅去架构这样一个互相勾连而又不得不互相伤害的全景图。影片的最大悲剧性来源于各个人物命运的对撞,而这种对撞要产生真正的情感冲击,则需要这些人物有着丰富的性格脉络和内心血肉,只有这样,他们的倒下,才会轰然作响。这也是这部电影的最大问题,它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却在细部上处处显出力有不逮的痕迹:内在表达所需要的群像式结构,与实际的单一视角形成了强烈的分裂。除了祖峰所饰演的主人公,对于每一个角色的塑造都蜻蜓点水。对于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面塑造人物,主创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终很多时候只能用台词交代这样的无奈手法。影片对写实的非类型化追求,与本身结构上的类型化存在冲突,主创团队对此估计不足。对于过于戏剧化所导致失真的恐惧,让人物不能真正面对心灵和现实的炼狱,这种回避性的处理,也让影片丧失了一定的冲击力。
(撰文 梅雪风)
Shownotes:
01:52 为什么讲述运动员的故事?
06:04 顾学兵凭什么能坚持自我?
09:07 是自我的道德守则重要,还是最大多数人的福祉重要?
14:48 作为东北电影,为什么不突出东北元素?
17:00 导演关于八九十年代的回忆
22:51 “唯我独尊”的射击运动员
26:39 蝴蝶、失聪、独腿,关于影片中的意象
35:25 为什么选择手持摄影?
42:23 秦海璐即兴说了一句词,祖峰即兴哼了一句歌
47:13 贾樟柯看完片说,电影就是似真似假
55:51 拍一部克制的电影要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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